作者: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个提法是有前瞻性的,是一个未来主义的概念。中国文化的强项是向后看,是回忆自身悠久的历史,但对比美国文化,因为美国历史不长,历史负重也就没那么大,故美国文化不是长于回望,而是充满了前瞻和未来主义的特征。
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在世界开始有了较大的影响。刘慈欣的书在美国卖得很好,科幻电影《流浪地球》让人眼前一亮,这让美国人认识到了中国文学具有未来主义视野的一面。由此,把大湾区文学作为一个概念提出来时,也要重视它未来和前瞻的特质。岭南文化固然悠久广博,但我不赞成总去追忆她有多么辉煌的历史。事实上,一百多年前,香港还是一个渔港;几十年前的深圳,也不过是一个小渔村。广东人常有一个思想误区,就是没有充分认识到,岭南文化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其1840年以后的现代文化。近代以来,在中国各个时间节点,岭南文化都是独领风骚的。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这几个重要人物到引领改革开放这样的重大事件,都有一种“杀出一条血路来”的精神。所以,岭南文化中的现代文化对中国发展影响很大。
如果不强调这种现代文化,就是把岭南文化的优势搞没了。正如我们要理解深圳的精神,不是简单地讲深圳的历史,而是应讲深圳这40年来贡献了怎样前所未有的经验,是什么样的城市精神让它可以容纳数以千万计的外来人口,让不同的文化在这里激荡。只有通过强调现代文化,才能使岭南文化变得与众不同。为什么深圳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历史的地方,文化产业却遥遥领先?因为文化产业属于现代文化,与历史是否悠久并无直接关联。文化是有可能在另外一种形态上实现自我发展的,关键要有开新的气魄。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要有新气象,也不妨从岭南的现代文化中找寻资源,而不是去追忆、回望。
应该看到,好的文学从来都是对“今天”的思考,是对“未来”的思考。在今天,尤其需要强调文学是对当下和现在的思考。当下很多文学作品,有点儿老气横秋,更需要强调一种当代意识,一种面对现在的担当精神。
很多人都以为时间是线性的,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维度。本雅明有一种时间观,他认为时间不一定是线性的,时间有可能是并置的,是一种空间结构。这一点在粤港澳这个区域里尤其突出。在这些城市群里,有太多豪华的大楼和高端的喝咖啡的地方,但你走到一个小巷里,看到的不是像星巴克、哈根达斯那样的时尚生活,而是一种古老的生活。好比我们经常读一些80后、90后的作品,都在写都市时尚生活,但在宝安、东莞这些地方,大量的80后、90后过的是另一种流水线、铁皮屋的工厂生活,这就叫时间的并置,是一种结构性的时间。
葛亮的一些小说,就写出了这种并置性。他写的多是民国传奇,但我很看重他小说中那种对日常生活的传承。之前只要讲到文化的传承,很多人就以为是博物馆、展览馆、名胜古迹,很少想到文化传承最重要的载体是日常生活。只要有一种生活方式还在,没有被颠覆,文化就还在。所以,守护一种日常生活,写出对日常生活的传承,有时比守护老房子、名胜古迹更重要。文学写的不就是对日常生活的传承吗?文学不就是生活的肉身吗?文学是活着的历史,如果文学只写一种逝去的历史、符号化历史,而完全无视生活的肉身,文学存在的价值就很可疑了。
因此,书写时间和空间里并置的作品,粤港澳作家大有可为。这种经验是以前没有的。尤其是这么多种文化和这么多人在这个土地上生活、成长、激荡、实现梦想,更是前所未有的。写好这个主题,本身就是对中国文学空间的开创。
粤港澳大湾区是一个地理概念。为什么要把它变成文学概念呢?这说明在技术空间、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以外,我们必须假定有一个文学空间、审美空间和艺术空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个提法,就是开创这种审美和艺术的空间,开创想象的空间,这是超越了物理学、社会学意义上的空间概念。海德格尔说过空间既是敞开的,也是遮蔽的;既是容纳和安置的,也是聚集和庇护的。如果我们把粤港澳大湾区当作一个文学的、审美的、想象的空间,就要意识到在这个空间里,不仅有敞开的东西,比如说借此认识到很多新的人群、新的经验、新的生活,也有很多被遮蔽的东西,那些不被辨识的、无名的经验,而这更应成为被书写的主题。
从这个角度上说,敞开和遮蔽是相互交织的。现在粤港澳区域的文学写作,是不是能容纳这么多复杂的经验?是不是在敞开一种生活的时候也在遮蔽另外一种生活?如果把这个问题放在一个艺术的、审美的空间里来重新认识,新的写作可能性也许就出现了。当前有些书写是单一的,甚至是简陋的。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值得粤港澳的写作者一起思考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