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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末,江西一所图书馆的两个机器人为争抢粉丝而吵架的视频被送上热搜。视频中,两个机器人见招拆招,对答如流:
A:图图,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呀?
B傲娇地回答:你可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
A:你怎么还这么多事呢?给你个台阶下来得了。你看你这些熊脾气啊。
B:行吧,那我就勉强原谅你了。
A往右边侧身,不理左边的B,说:对不起,晚了,拜拜。
B往右侧身,看着A,说:怎么你还生气了呢?快回过头来看看我。
A倔强地侧着身:我就不。
B转身离开:随便你好了。真是太烦了。
这个很有趣的视频,说明现实比科幻更科幻。这两个机器人,是否真的如科幻作家王晋康1999年在《科幻世界》发表的《养蜂人》中所讨论的关键问题:形成具有人类一样的个体意识——“我识”。也就是说,这两个机器人是不是因为具有“我识”而自发地进行上述对话?还是这场对话是程序小组精心策划、导演、遥控的?
科幻文学是奠基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文学
据尼克的《人工智能简史》记载,1770年德国的外交家、发明家肯佩伦制造出一台下棋机器,前面是一个下棋的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土耳其木偶,木偶可以与人对弈,且棋艺不凡,曾经击败过拿破仑,名噪一时。后来人们发现木偶是空心的,每次与人对弈,都事先安排一个棋界高手藏身其中与人对局。江西的图书馆的两个吵架机器人,身上的高科技显然要比土耳其人骗局的原始手段高明得多。假如两个机器人确实具有自主对话意识,它们能懂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和由这些字组成的句子的意思吗?它们明白由这些句子的上下文语境所形成的言外之意吗?因为从我们人类的认知角度看,网上对此视频的观感大多透露着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恰如很多网友所言:“像极了情侣吵架。”最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这两个吵架的机器人,会意识到它们的言谈举止很像人类情侣之间特有的情感表达吗?其实在视频中,两个机器人的声音具有很大的童音成分,说话腔调和动作感情也仿佛人类小孩的样子,可能恰好因为这份童真才引发大量关注。
近期的网红机器人看起来对答如流,似乎确实有点像人类儿童交谈的样子,不过也有区别,人类儿童学习语言不能只靠死记硬背,他们从小就不停地在大人的语言环境中摸爬滚打,一路不停地试错,不断地从语言的陷阱中挣扎出来,直到完成对周围大人使用的语言文字规则和使用技巧的熟练掌握,找到更为正确的遣词造句的方式。他们基本懂得自己所用词句明面上看得见的意义,也基本知道字面意义后面看不见的深层内涵,这些人类小孩具有自我主体意识,明白所用词句的意义和可能产生的社会效应。而前面的机器人,有可能并不具备这个学习过程,而是被编程,随指令而动。换句话说,这两个机器人是不是具有“我识”,这是一个存疑的问题。
文学语言植根于日常语言,从人类生活和文化中生长出来,而人工智能无法做到获得适应语境的常识,只能通过算法、程序、指令实现目标任务,“机芯”创造出的人工智能文学没有人类文学由“心”生发的神思过程、性情寄托,正是这些决定了目前人工智能文学的劣势。也就是说,人工智能的文化产品,缺乏人类语言文字产品的韵味,尤其是古代文学作品那神秘莫测的意境,不符合人们的审美需求。
就中国而言,20世纪早期,随着迭起的摩肩接踵的文字拼音化运动,华夏民族千百年来灿烂辉煌的传统语文观念,在西潮东渐中真正步入现代化,汉语语言中掺杂和渗透着西方罗格斯文化体系的某些现代性特质。敬文东教授认为:“(古代)汉语观照万事万物,必然与之不离不弃;万事万物之味则被汉语品尝,被汉语存贮,饱含良善之意,满是悲悯之情。万物以味为存在方式,味则上升为万物之魂、万物之本质。”令人感到纠结的是,这样一种充满诗意的语言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中国科幻小说作为西学东渐、科学和文学跨界结合的产物的产物,一种依托英语文化体系、奠基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文学,需要审视、解决语言的问题。所以,科幻小说作为科学和文学跨界结合的产物,其杂糅特质决定了它只能是一个小众的读物。正像有论者指出的,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实际情况是“入眼难入心”,这就涉及其中最关键的语言问题。
科幻小说的语言,是应该像机器还是像人一样说话
科幻小说的边缘化既有科幻题材与民众的接受储备相疏离的原因,也有语言表达方面值得审视的地方。作为一种艺术产品,科幻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充满开放性和包容性,它基于世界正在变化的信念。这种变化正好匹配着人们不断变化的生活方式,并强调科学进展与人们生活息息相通的可接受性。
科幻小说广阔的容纳度和与时俱进的特质,导致其内部要素不断脱落、纳新和重组,变动不安的特性使得科幻小说至今仍然难以拥有一个公认的定义。所以,在具体创作上有很多科幻小说作者试图进行各自的探索,比如王晋康科幻小说的语言质朴,有时稍乏雕琢,但常常在其所谈问题的衬托之下具有某种哲学意味;刘慈欣科幻小说的语言简洁但具有震撼心灵的效果,常常翻转读者的认知经验;韩松的科幻小说语言颇有鲁迅的深奥和晦涩,从而包含着神秘莫测的意义;郝景芳、迟卉、王瑶、王诺诺等科幻作品语言具有女性的细腻。
在颇具女性主义色彩的《IT84》中,张辛欣用她的丰富经验和独具风格的语言塑造了一个电子人“想哭”,一个披着人类十六岁女孩外衣的蠕虫病毒,展示出比较符合电子人的语言特质。“想哭”在回答别人的疑问时会说:“呆子我?”意思是“我是呆子?”当别人质疑她为何说话如此奇怪,她的答复是:“怪吗我?”这个“想哭”在使用自然人类的语言时语序相当混乱,问句喜欢用倒装形式,主谓宾的使用不遵循地球自然人类固有的语法规则,长句子是全时态的,在表达东西和人的复数时都刻意加一个“们”字,和当下人们使用网络智能翻译软件翻译母语之外的语言结果如出一辙。
尽管从实际阅读效果上听“想哭”说话非常别扭和难受,但如果考虑到“想哭”是一个裹着女性表征的蠕虫病毒,也就明白这种翻译腔接近甚至符合IT智能程序的表达方式。那么,科幻小说的语言,究竟是应该像机器(机器题材只是科幻文学中的一种,为了结合前文例子,此处以机器为讨论话题)一样说话,还是像人一样说话?
科技想象短时间内吸引读者,而富有意蕴的小说语言则带来长久的回味
科幻小说的语言问题,鲁迅在1903年10月的《月界旅行辨言》中就给予关注:“初拟译以俗语,稍逸读者之思索,然纯用俗语,复嫌冗繁,因参用文言,以省篇页。其措辞无味,不适于我国人者,删易少许。体杂言庞之讥,知难幸免。”语言问题对任何创作都至关重要。很多时候其语言形式都来自民间,为大众所喜闻乐见。这也是鲁迅早年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讨论“科学小说”的关键问题。
鲁迅给出的解答方式是:通过《山海经》等传统经典的传播接受经验来看,建议采用楚国宫廷艺人孟穿戴楚国故相孙叔敖衣服帽子,模仿孙叔敖神态,代替孙叔敖有效讽谏楚庄王的方法,即中国作者摄取国外科学小说的精髓,采用中国民众喜闻乐见的语言方式来传播、普及科学知识,寓教于乐,让民众在春风化雨间改良思想,补助文明。但从表面看,鲁迅的这个想法在后来的实际创作中没有得到具体运用,因为他除了在《理水》中写了飞车,基本没有写过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
有专家指出,在描述陌生的科幻环境时,小说的语言总能让读者产生熟悉而奇异的感觉,便于读者真切地感受虚构的科幻世界。用形象又科学的语言,干净、简洁、有力,产生极强的修辞效果,而在表达人物情感方面,科幻小说的语言宜细腻、真实,使读者产生共鸣。科幻小说尤其是网络科幻小说,如果仅仅是科技与想象的比拼,而语言平淡无奇,自然算不上完美的艺术佳作。这也是很多科幻作品经不起阅读考验的一个重要原因。科技想象可以在短时间内吸引读者,而富有意蕴的小说语言则可以带给读者长久的回味。因此,时代呼唤和期待更多具有语言审美意蕴与艺术创造力的优秀科幻作品。
科幻小说与其他文学形式一样,关怀着人类的发展,最终目的是促使地球传统自然人类进行自我反省和自我改善。科幻文学像音乐一样,作为一种国际通用语言,将在这个充满距离感和分裂感的世界上发挥更大作用。科幻作家的价值,就是以更广阔的心胸和视野,站在整个人类的立场上,以更宏大的愿力,更强的同情心,帮助读者去认识这个莫测的世界,并从中寻求美好生活的勇气。这就更要求科幻作家运用好语言,让更多的读者从科幻作品中获益。也许鲁迅关于“重视人之根本,防社会入于偏、反对唯知识论、强调思想情感、以致人性于全”的科幻主张,能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的科幻创作提供某种启示。
(作者:李斌 、成文章,分别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普洱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普洱学院人文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 2021年04月2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