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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王芸(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
南矶山的风,穿过草叶、芦苇、七十多万只来自北方的冬候鸟和声声鸣叫,让一切带上了湖水的波纹,如涟漪般扩散。那是源自夏天的记忆,依然在冬天的鄱阳湖南矶山国家级湿地保护区延续。
夏天与鄱阳湖连成一片的浩渺水泽,大约在九月开始收缩自己的领地,渐渐地,略高的植物显露出来,土堤坝显露出来,水泥路面显露出来,湖底的水草显露出来,浩荡大泽蜕变成由湿地、滩涂、湖泊、河汊、草甸连成的阔野。至十月,整个夏天都半浸在湖水中的南矶保护站,小院子和办公室的地面也显露出来,工作人员重新回到熟悉的工作环境,准备迎接冬候鸟的到来。
南矶山的草,仿佛有两套呼吸系统,可以自在地长于湖水中,也能在冬天冷硬的空气和野风中草茎蔓生、色泽油绿。草,一团一团抱紧自己,又簇拥在一起,形成厚实的草甸。芦苇随处可见,在半空中摇动修长的手臂和微张的手指。远处,清亮的天色与水色衔接一体,隐约可见一线白练横卧水中。
凑近40倍望远镜,才能看清白练的细部——竟是一只只姿态优美的鸟儿,有的修身直立,有的浮水而游,有的埋头水中,有的相对嬉戏,有的凝神不动,有的扑扇翅膀,有的低飞,有的滑翔……将眼睛凑近镜头的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插图:郭红松
“尾巴黑色的是?”
“东方白鹳。”回答我的是南矶保护站工作人员曹志明。小伙子刚从江西农业大学毕业,学的生物科学专业。在学校时,因为爱鸟加入“野鸟学会”社团,曾来南矶山观鸟,毕业后就选择留在了这里。
不能长时间霸占望远镜,我不舍地将镜头还给他。戴着黑色防风帽、只露出眼睛的曹志明,将一只眼睛抵近镜头,嘴里断续报出:“东方白鹳30×4,白琵鹭30,鸿雁9、8、3,东方白鹳30×3,再加30、12,豆雁114、144,白额雁10,豆雁30×3、21,凤头麦鸡4,豆雁27、3……”
我用手拢紧围巾和帽子,还是感到风在使劲往缝隙处钻。才来保护站两个月的熊波,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风将他的头发吹得飘举起来。他缩紧身体,在表格上记录这些数据。
忽然,从不远处的天空中传来“呕——呕——呕——”的鸣叫声,曹志明抬起头,“小天鹅,2。”
“这么远,就能看出是什么鸟?”我惊讶。
“听叫声。”曹志明专注于镜头,继续报出数字。
两只小天鹅由远而近,羽毛洁白,伸直脖颈和脚,扇动翅膀飞过我们的头顶。
远处湖面上的那条白练,聚集的多是东方白鹳,其数量随着曹志明报出的数据不断叠加。
“这么多东方白鹳?不是说全球只有4000多只,是世界濒危物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来前,我做了点功课。
熊波笑了:“是的,眼前就有1100多只。”
这是2022年1月13日上午9点多钟,我们仨站在南矶山的白沙湖观鸟点。今天巡湖点鸟共有五站,这是第二站。
巡湖的一路上,偶有一辆小车奔驰而过,迅速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也有端着长炮筒相机的摄影爱好者,二三人而已。冬天的南矶山,属于风,属于鸟,人只是点缀。
生物界中,堪与风相匹配的,恐怕只有鸟。在漫长的进化史中,鸟的身体逐渐趋向于能够挣脱地心引力最合理的生理构造,坚硬而中空的骨骼,丰富的毛细血管,层次丰富、功用各具的羽毛,让它们可以腾飞至半空,既与风抗衡,又与风合谋,达成默契的共处。与地球上的物候相呼应,许多鸟类依靠生存本能,在一年中两度迁徙,行程数千公里,代代传续的“记忆”帮助它们穿越苍茫大地,斑头雁、蓑羽鹤、大天鹅甚至能飞越喜马拉雅山。
位于中国腹部的鄱阳湖大泽,是候鸟们的理想栖息地。前年冬天在鄱阳县、去年冬天在南昌近郊的鲤鱼洲,我都看到了南来麇集的冬候鸟,白鹤、东方白鹳、鸿雁、灰雁、小天鹅、绿头鸭、斑嘴鸭……南矶山处在鄱阳湖的主湖区西南部,夏天浩荡湖水中,只浮现二岛——南山和矶山。天然的季节性水涨水落造就鸟类宜居的环境,冬季的滩涂、浅水、苇丛、草泽中蕴藏着丰富的食物,仿佛一块磁石吸引着向南迁徙的候鸟们。这里常年有冬候鸟,也有夏候鸟,还有留鸟,比如栖满矶山崖壁树丛的夜鹭,仿佛开满树枝的白色花朵,繁密得很。一年四季,南矶山都有鸟儿飞翔的身影。
这些年,来南矶山越冬的候鸟一年年增多,究其原因,不只在于年年湖水的如约退却,还在于南矶山人的步步退让。乡民们将自己世代谋生的湖泊、滩涂和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资源让给了鸟儿。
曾经,冬天的南矶山布满一个个“堑秋湖”,这是靠水吃水的南矶山人祖祖辈辈智慧的产物。他们根据鄱阳湖夏涨秋落的规律,修砌土堤形成一个个有边界的子湖泊,每年秋冬季节鄱阳湖水下落时,关闭闸门将水留在这些子湖泊中,水中蓄满鱼虾河鲜。到了深冬,打开闸门泄水,水落鱼虾现,渔民轻易将之纳入囊中。这,成为南矶山渔民一年中相当重要的一笔收入。
一个个“堑秋湖”留住了水,却留不住鸟儿。啄食鱼儿的候鸟,一度被渔民视为“口中夺食”者。还有一些猎鸟牟利者,在湖区布下天网,趁机捕猎……可候鸟还是年年如约而至,遵循着与南矶山的不弃之约。2008年,南矶山湿地被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南矶山人下决心变“渔乡为鸟乡”……
2013年8月,一张在南矶山四处张贴的海报,在渔民中掀起波澜,“点鸟奖湖”成了滚动在人们唇齿间的热词。海报出自保护区管理局,宣告首场“点鸟奖湖”将在四个月后开展,届时外请专家在一个一个“堑秋湖”清点鸟的数量,一只鸟奖1元。一个月后,再次点鸟,一只鸟奖2元……原本担心鸟儿啄鱼争食的渔民,为了留住鸟儿,纷纷降低水位,让更多涉禽类鸟儿留在自己的湖域。与湖、鱼、鸟打过多年交道的他们,懂得鸟儿的习性,知道什么水位适合什么鸟类,他们想尽办法为鸟儿规避一切干扰,眨眼间转变成了候鸟保护人。
当年的12月15日,现场点鸟,50万元奖给了渔民。这意味着,那一年有几十万只候鸟在南矶山拥有了一段宁静丰足的冬季时光。“点鸟奖湖”持续7年,渔民成了候鸟保护的参与者,也是受益者。年年冬季来南矶山看鸟的游客,催生、催熟了当地的旅游、餐饮业。
2020年1月1日起,长江十年禁渔计划正式启动,长江水域开始新一轮生物保护修复期。两个月后,南矶山湿地晋级为我国又一国际重要湿地。南矶山人彻底将这里的湖、岛、河、滩,还有天空,都让给鸟儿,让它们在南矶山安然越冬,自在觅食,自由地飞翔。
为适应新的政策和湖区现状,“协议管湖”取代“点鸟奖湖”,南矶山开始实行“保护区-社区共管”,利用民间力量,将乡民发展成子湖泊的管理者、候鸟的保护者,天网绝迹,渔船绝迹……据2022年1月的统计数据,飞来南矶山的候鸟已达76万余只。
薄金的冬日阳光下,一道四方闸门还耸立在“堑秋湖”的土堤上,它的功用依然是调节水位,却不再是为了捕捞渔获,而是为了适宜不同的鸟类栖息。
从去年十月份开始,南矶保护站站长李建新和经验丰富的站员段漠山,每隔几天就会去一个个子湖泊查看水位。皮肤黝黑的段漠山曾是南矶山的一位渔民,如今却爱上了护鸟的工作,成了保护站的资深站员。什么样的水位适合哪种鸟类,这默存于心的标尺,是他在一年复一年的巡湖、护鸟工作中慢慢明晰的。
“巡湖点鸟”是保护站的“日课”。有雾的天气,就晚一点出发。去年八月,曹志明来保护站报到时,坐船抵达南矶山,那时湖面辽阔,水波涌动,保护站还半淹在水中。五个月过去,他已能熟练地报出许多常见的鸟名,轻松完成巡湖点鸟的工作,偶遇把握不准的鸟儿,他就点开手机上的“图鉴”查看比对。他告诉我白鹤与东方白鹳的区别,夜鹭、灰鹭、白鹭的特征,白腹鹞和白头鹞的不同,还有东方白鹳没有声带,只能叩击上下喙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那天巡湖的第一站,在战备湖。其名据说源于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这一带曾是主战场。熊波指着不远处的土堤告诉我:“神眼林”就葬在那里。
这位我未曾谋面、在观鸟界和南矶山赫赫有名的“神眼林”,大名林建生,是一位超级爱鸟人。是他在南矶山湿地发现了罕见的“斑背大尾莺”,是他在新世纪初综合科考中,在南矶山保护区目击205种鸟类并记录在册……传说他能仅凭鸟飞翔的姿态和叫声,远远地裸眼识鸟,令许多专家和观鸟爱好者惊叹。他一生跨越山河,追踪着众鸟的身影,最后回到南矶山。他说:让我留在南矶山,与鸟儿们朝夕做伴!
像他一样的爱鸟人,构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南矶山,不只是鸟儿的天堂,也是他们的乐园。
天地阔美,不时有鸟群腾飞而起,如迅疾飘忽的云团,在远天忽聚忽散、忽高忽低,时而是密集的墨点,时而是白色的亮斑,声声鸣叫随风穿越旷野而来——那是对南矶山人和爱鸟者最好的奖赏。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1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