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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猎人(小说)
——为东北抗日联军创建地而作
作者:景凤鸣(吉林省作协副主席)
壹
诸种的记忆中,总会有一个年青猎人进入脑海。他貌不惊人,但是身子骨灵活,充满生气与活力。他到白家堡子的舅家串门,这时鬼子进村了。
舅家的房后即是山坡,或者叫作后山。山坡依在后山上,而那后山,几乎是绵延的岭。由于农闲时经常钻山沟子,年青猎人和抗联战士们有很好的接触。可以进入到密营,和战士们说笑,抽一袋旱烟。抗联里的少年战士,偶尔也可以下山来。那些被称为少年铁血营的战士,父母、亲属都在周边的村屯。而部队,尚未开拔到更远处。所以回家只是这一时段,部队若是开拔到其他的地方,比如说组织西征,或者到大山的更深处开展革命,充分吸纳地气的这些小战士,就没这样方便了。
他们被叫作老五团和老六团。都属于南满抗联在河里地区的根据地。
年青猎人是猎人,也是农民。他和熟悉的抗联战士一起打猎,还偶尔猎杀过熊。熊心一定要给一位大个子将军留着,尽管最终还是都给伤病员熬了汤。熊在这里被称为狗熊、黑瞎子。山林里野生动物多,食物链丰富,一些珍稀动物尚未达到濒危的程度。
村头一阵哭嚎声,鬼子开始各家各户搜人了。搜到的人,一律撵出屋,撵到村路上。遇到生病、腿脚不好使,尤其卧床不起的,就跳炕上拿枪托砸。砸动弹了的,拖着病体,爬也得爬到外面。砸也不动弹的,就一枪崩了。
各家各户都窜进了鬼子。鸡飞狗跳声和零星的枪声,烟尘般溅起。路上的村民渐渐增多,聚成了人流。
头顶上有乌鸦在飞,长白山区那种羽毛好看的大乌鸦。惊惶的情绪在人们头顶上笼罩,乌鸦感到了难抑的躁动。
舅母抱着一个孩子跑进屋,对年青猎人说,怎么还不跑,快啊。
年青猎人说,你们怎么办?
舅母狠狠地说,快走。
鬼子进院脖子了。年青猎人打开后窗,腾地跳出去。躲着树,绕着弯,往山坡深处跑。
舅父是存在机会的,可舅父不跑。他有舅母,还有两个孩子。
从打开的后窗,鬼子知道有人跑向后山,因此十分恼怒。拿枪托将舅父捣出屋门,一直捣到土路上。绳子拴成串了,男人们被接连绑成蚰蜒。脚步杂沓,尘土弥漫,火光早起来了,团团的黑烟往天上涌。
人如羊群,杂乱无章,却方向大致地走着。
志愿者们说,以白家堡子为落点,方圆五十公里,鬼子事先划定了范围。借路的行人也一律不放过。包括各道褶皱旮旯。鬼子的搜查像篦子,纵算各道沟里的虮子,都给通出来。
年青猎人钻进老林子了。老林子就是原始森林。不过已未必是,只为鬼子盗伐得太狠。不过这些老林子仍是个神奇的地方,夏天没蚊子,里面的雨水少。冬天冷风吹不进去,雪都落在了树梢上。真正的猎人不往里去,而是潜伏在杂木林、灌木丛,因为动物们也是。
若没有猎物,去森林里面干什么。
窜过老林子,年青猎人爬向峰岭。
年青猎人看到,村民们被鬼子驱赶着,往村外走。未停在相对宽敞的村头,而是沿着土道,继续往前。
所有的人,心里头都跟着惴惴不安。
白家堡子是依山脚而建的村子。所谓依山脚而建,并不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铺下来。而是尽量挤在山脚下、地边上。
长白山区的村落,堡、洼、崴、坡、屯、窝棚,不管叫什么名,更在意的是土地连片、种地打粮。
几个志愿者站在后山的脚下,首先看那大片苞米地。地势稍有些不平,所造成的高低落差,也就是一根垄或者几根垄。可以横着走犁杖。深秋或者初冬的大苞米,这时已不再生长了,怀着一副秋天的表情站立在地里。还有水分,尚未完全干枯,需要有一场冻,让它们彻底死心,然后在冻中风干。鉴于此前的雨水大,村民们更愿意让它们在大地里多挺上一挺,让太阳光再踱上一踱。
顺着松软的苞米地,一直往南面走,就是村落以及哈尼河了。这片平川不小,虽可见远坡近岭,却能并排跑上百匹马,可以组织规模战斗。脚下的道路,笔直地延伸进村子,大树躺下一般。横出的不同枝丫,搭到各自的门口和街头。路边敞盖的排水沟正在修,用的是高标号水泥。里面虽无钢筋,却均支上了木头盒子。直到水泥凝固,还要把盒子撤下来,钉个鸡架,打个搁板,都是好材料。
新房旧房甚至老房都有,这样的村落好,属自然生态。那种完全一致或者如出一辙的,得编上号。否则喝多了酒,会找不到家。大门及院落设计均有不同,房屋也各具特色,但都是坐北朝南。只要不出门,各户均四敞大开。任何一个村民,进到别人家的院里,才不先给个“支会儿”。都是拉开门就进,叫作不“假咕”。
真若先敲门,也是因为屋里有狗,很凶。
阳光带着爽风,连泼带撒。晾衣服快,晾晒干菜也快。干菜是平原区的活计,白家堡子的院子里,晾晒的都是采自山林的野生蘑菇。
那些蘑菇,游客们会主动买。
原来的白家堡子,并不是在这里。需顺着道往回退。在那块挨着山坡、可以横趟犁杖的大苞米地。
老白家堡子,村民们走在路上。加上周边村落的,分头往大北地的方向集中。荷枪实弹的鬼子,来了一百多个,开着十多辆卡车。这样数量的鬼子,对付几个小山村,可说来势汹汹。
已是入夏了,地里的苞米苗长到了没膝深,而山上,层层新叶转变得匀称清秀。因为撵得穷凶,村民们趿拉着鞋,衣冠不整地走,拖带出一长溜的细尘。路边偶尔的野马兰丛,沾染了这些尘土气,变得蓬头垢面。一辆辆敞口卡车凶嚣地开过,掀起比柴火垛还要高的尘土,呛得人无法呼吸,睁不开眼。
能搜的都搜了,能抢的都抢了,房子再顺手扔上一把火。家没有了,家园没有了,村民们心里一片绝望。但在枪的威逼下,仍是跌跌撞撞,被鬼子驱赶前行。
彼时鬼子建的“集团部落”在这个地区,还没有兴起。但其他地区尤其是东满,已然有了。而如此驱离,是要归屯并户,还是其他的什么把戏,没有人知道。
后山上,年青猎人爬上树察看。不同土路驱赶来的人群,正顺着道,更加明确地往大平地的方向走。迎面就是山体了,哈尼河的一条河汊,蛇般盘扭过来,隐藏在近旁的大地里,暗自无声地流淌。
判断了大致的方向,年青猎人顺着山梁,往大平地的方向赶。
长白山的林区,所有的平地,都是山间的附庸。之所以去大平地,不仅因为彼处有相当的宽距,还因为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伪警察公署。值班室、库房宿舍、圆木栅栏,以及伪警察和枪弹。目测各处山脊与伪警察公署的距离后,年青猎人潜伏下来,悄悄狩猎般察看。
被驱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都集中在警察公署的院子里。舅父舅母都在里面,以及亲戚朋友玩伴。年青猎人后背的汗干了,又生了一层。虚幻莫辨的身影中,他们混同了,都变成了舅父母。
阳光奇怪地炙烤着,应是傍中午了。僵黄呆滞的人们,站在伪警察公署的院子里,看着一拨拨的受刑,一次次杀鸡给猴看。山势斜转,早看不见白家堡子冒出的黑烟了,空气中却涌动着缕缕的炕油子味儿。是炕洞里面结挂的烟溜子,它们着起来了。火先带着房檐椽头,然后是墙体里的死蟑螂死老鼠,最后引燃了炕油子和焦土。说明从屋顶烧落到地面了。
插图:郭红松
贰
志愿者在逐渐聚齐。
因是本乡本土,加之共同志愿已久,彼此之间,已有许多无须解释、心意相通的空白。几句话能够表达大段的意思,可以见招拆招。半旧的车子也熟悉彼此的意志,直奔有名的幸存者李忠昌家。确切地说,是李忠昌的侄子家。待推门而进,却见一把锈锁当中挂着。不必说,定是久已没人的。按着村民的指点,又进到街上斜对面的一家。这家日子过得尤其兴旺,别家都是院子里扣个塑料棚,或者菜地里扣个猪牛棚,这家的塑料大棚越过房脊,从后院扣到了前院。整个房屋证、土地使用证规定的面积,悉数扣进了大棚里。原来是开着家庭酒坊。浓郁的、生涩的、没来得及勾兑的酒香,在超级塑料大棚里转。酒家有些恚嗔,你们动辄找李忠昌的后人,我们家老辈可是李忠昌的外甥女。
志愿者们一阵惊喜,李忠昌去世一些年了,在寻访上,大家已然降格以求。作为“密接者”“次密接者”,这些后人,自然过渡为重要的经历者与见证人,因此可以说,越多越好。
可听到李忠昌的外甥依然健在,志愿者们的眼睛转了。开酒厂的是外甥孙女,相较之下,与亲外甥要差着一层。
院子里有个中年人,面皮白净,秃脑瓜蛋儿,衣着利索但是过紧。南方回来省亲的,他兴致盎然地主动带路。志愿者们充满欣喜,承认此时的心情如天空一样敞亮,而此时的天空也确实敞亮,映衬着天蓝树绿,一碧如洗。行进在平整的村路上,觉得是在百年的历史中穿游。便承认不只是在寻访,还借着寻访的名儿,进行一场不可避免的乡村行。
白家堡子村,在早即属于四县交集、三不管的地方。抗联的遗迹、发现与挖掘,使这里路不再远,且声名远播。相对于专业研究部门的历史要件,这些志愿者,更多是通过田野调查与道听途说,蛐蛐儿一般,依靠几根细硬的触毛,感知历史的温度,体验英雄们的虽远及近、虽近又远。
一条干涸的河沟村中穿过。铺设的铁板仅只是铁板,却可安然通过一辆四轮车。轿车也毫无问题,包括高高垛起的、拉苞米杆子的马车。黑色的园田里,橙黄的土豆被翻出了,无遮无挡地晒在那里。翠绿的白菜懒洋洋地生长着,得经几次霜才能收拢。几家门前堆垒的木垛,都是风摇雪压的倒木碎枝,耐心裁截出的小木头方子,密集与规整到雨水渗不进去,像是大型的、雕刻状的工艺品。
三个幸存者,每个都算留下了后人。李忠昌亲外甥八十三四岁了,大骨头架,盘坐在半片单炕上,像倒扣着的八印大锅。志愿者们挤在屋门口,站在屋地中间,禁不住慨叹。想多寻些蛛丝马迹、历史时空,却又分明感到不便久留。心思无以聚拢,找不到合适的关注热度。唯有一点形成共识,就是幸存者的血脉日益被稀释了,正在归于有名而无实。最终只存留一份记忆,一次想象,一片硬实而具体可感的墓碑。
而年青猎人呢?若起初便不在其内,是调查与统计出了遗漏,还是执意要隐姓埋名?
叁
鬼子那次来,是调动一个连的兵力,并配上伪军。对于“通匪区”,他们要收集战果。他们先在人群里挑身体看上去结实的,阴沉着脸,将人撵进库房里。
里面传出来抽打声、各类刑具声,还有瘆人的惨叫声。用了半天的时间,进去四五十个人。有的皮开肉绽,大部分抬都没抬出来。这样的用刑逼供,头一天已在进行了。此时大范围的聚拢,是之前搜杀的延续。
后来就不往屋子里拉了。只因为纵然再拉,也没有效果。
鬼子头目叫中山八郎大尉,当着众人的面,他开始盘问,谁是抗联战士,谁是抗联家属。
四百多人的队伍,男女老少在内,没有人回答。
毒刑、审问、残杀再次开始了。有几人给吊到马桩上,活活勒死。因为他们非但不回答,而且眼光不对。
村民们视线低垂。有的女人低声饮泣,控制不住出声。鬼子们拨开人群,寻找声源。山上的年青猎人心里一紧。想到鬼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忍不住头皮发麻。想要跑,找抗联战士去,却情知一切均来不及。只有咬紧牙关等待下去。
人群中一阵骚动。鬼子们开始专挑中青年妇女往出拽。女人们吓得哆嗦,木然站立,脸煞白确青。
村民们看到,这些日本人,押着几十名青年妇女,往路边停着的卡车走。看到青年妇女们被驱赶到卡车旁。小脚和半大脚的她们,笨拙、姿势各异地往车厢上爬。
有几个鬼子端枪,鬼鬼祟祟地冲着这面山走来。
年青猎人几近于喊出声。想转身走,可去往哪里?想捞他两个,若非赤手空拳,他有充分的把握。但赤手空拳不行。就像圈围到大平地的男人们,若不是绳子将他们绑起,若是给他们一把镰刀,哪怕手持木棒,那些罗圈腿的鬼子们,也断然不敢。可他们手无寸铁。他想起东满的一些地方,家家户户的菜刀都给收缴上去了。全村人使用一把,在指定地点,用铁链拴死。
年青猎人悄悄移动着身体,警惕地倾听着往山上爬的鬼子,他们所传过来的动静。
最好手里有柄枪,年青猎人想。如此就得把鬼子的枪给顺下来。但是再察看时,发现那枪不是手枪,也不是三八大盖,而是机关枪。
那机关枪,大铡刀一般,闪着凶气的寒光。它和看护它的鬼子们,阻断了年青猎人的念想。
而鬼子此时,已按着两个方向,叉分出两组,分头向山上爬来。
肆
出了新白家堡子村,几个志愿者驱车,共同赶往打死鬼子坎。
一道城际铁路空中跨越,从这山直到那山。笔直的省级公路在它的下面纵向贯通。既不是铁路,也不是省级公路,而是紧贴地面修建的沿山公路上,几个志愿者开着旧车疾驰。
衣着过紧的中年人,因是主动引路,自然坐到了副驾的位置,却一定唬得不轻。又不便说破,只好一路紧张地指点、提示、暗示。告诉驾车的志愿者,行的是山路,需给对面的车辆留有余地。拐弯的时候,一定别占中线的位置,否则对面猛然过来一辆车,彼此会躲闪不及。担心得特别专业。开车的志愿者烦叨叨,嘴上不吭声,可手上的动作吭声。直到告诉前面打死鬼子坎的地段,是事故易发生地段,要保持规定速度。速度终于降下来了。却不是因为速度和事故多发生,而是因为,到了打死鬼子坎。
五花山的季节,枫叶红了,各类的红叶也都红了。加上其他的木黄与草绿。打死鬼子坎下,大地里金澄澄的稻谷一片。只待村里某个人随便起头,哪怕是沉不住气,属于盲目起镰,秋收的节奏也算快乐充实地敲定了。
站在坎的边上,几个人分别开始各自的踏查。有的分析战斗地形地貌,有的探讨战斗经过。许多年了,这片地域的往事,它们离得那样近,隔得那样远,让人感到桩桩旧事的漫漶水淹。
只是那道坎,藏不住一匹站立的马。但打一场伏击是够了,因为它在漫坡上。它是借助地势的威力,扩大了坎的威力。
打死鬼子坎原来叫王志明坎,因为住户而得名。长白山区有的是这样的冠名权,既有据可查,又方便简单。
坎上的一侧,山的半坡处,埋伏好的抗联战士,等待着鬼子及伪军的过来。那些疑心很重的家伙过来了,把伪军推到了前头。让伪军穿着同样的衣服,端着枪往前走。可是鬼子手段再狡猾,也抵不住抗联战士有办法。
抗联战士们一齐喊: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是中国人的趴下。
虽然众声,并不影响清晰。伪军反应真够快,“唰”地趴在地上。日本人不明就里,虽听得清楚,却仍站在原地张望。
枪声爆豆般响起了,瞬间倒了十一个。跑掉的那个翻译,或者是有意放掉的,回去通风报信,让鬼子们再来。
打死鬼子的事迹传遍了四面八方。这仗打得好,解气,但也知道鬼子不会善罢甘休。但不管有什么样的结果,白家堡子的人接着,河里地区的人接着。
看完打死鬼子坎,几个人该往回走了,此时的路四通八达,唯有去白家堡子,需走专门的回头路。紧衣的中年人有些慌了。虽只是一辆半旧车,可代表的是速度与便捷。并且此刻无可替代。久居南方的暗潜优越、认真与碎嘴不见了,热情参与的他结巴道,你们去大平地吗,可以捎我一段吗?
接着给自己撤托儿,要不我就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
这个他们,显系新白家堡子的子侄辈、青年们。
志愿者们会心地偷笑。于是紧衣中年人也笑。好了,得到沟通了,完全领会理解了。人家是陪同咱们来了,咋就不能送回去呢。就那么不讲究吗,不请人家吃喝就不错了,人家可是拿出时间了呢。
假以时日,他会是白家堡子最好的志愿者。只为恰是他,显示出对待历史寻访的热情。虽然目前旅居南方,但他仍要不断回来。性格禀性,行走做事,仍为东北之子。没被南方浸透,直到他的第二代第三代。
伍
此时的山下,大平地的警察公署,在拷杀青壮年,驱离一群中青年妇女之后,鬼子们凶残的眼光投向老弱病残。
舅母怀里抱着两岁的,手里牵着五岁的。是年青猎人喜欢的两个小家伙。
鬼子将娘几个叫到前边,俯下身,戴白手套的手,丈量孩子的头,说,谁是抗联。
五岁的孩子挣开鬼子的手,朝舅母腿边躲。
鬼子恼怒,不说死了死了的。
舅母说,孩子懂得啥。
鬼子的枪刺指着孩子,狰狞地看着舅母,他的不说,大人替他说。
舅母不吭声。鬼子的枪刺抵到孩子的身体上,咬牙威胁道,说不说。
一阵窒息的沉默。
鬼子的刺刀,扑哧刺向孩子。一声凄厉嗥叫,发出凄惨声音的是舅母。
舅母扑过去抱孩子,眼里流血。她疯了一样,冲上前去撕挠鬼子。
亲人呐。
鬼子劈手夺过怀里的孩子,甩在旁边的大树干上。白色的脑浆顷刻迸溅。一缕柔软的发丝,被脑浆推动着迸射,向上挂在粗糙的树干上。
舅母拿身体往刺刀上撞。鬼子控制住她,不让她撞,而是让她一下一下地,等待着劈刺。
闷闷的一声枪响,人群中捆绑着的舅应声倒地。他搐动了几下腿,一动不动了。
一股血腥,从人们的心底深处往上涌,正在打破沉默。
鬼子有些惊惶不安,冲着空中放了一梭子弹。
怒涛的声音停了一下,但更加涌起。
大平地的山坳,左右都是山峰或者山脊。环形的走势,像一扇巨大的簸箕,无处逃匿。
村民们知道不行了,静静等待可能发生的一切。白家堡子的村民不怕死。有这个死兜着底,怕变成了一时一刻、倏忽而过。
青色的衣服,木然的身形。凌乱的头发,凝固枯槁的面容。归拢成堆的四百多人,阵势仍排出去很远。一些中年男子,挺起平时不曾挺起的胸膛。半百的老太太,抿抿鬓发,抻抻衣襟,让孩子们的脸,紧紧埋进带着碱灰味道的大襟里。
几只乌鸦觉出了深黑之气,嘎嘎叫着,在大平地的边缘盘飞。又姿态凝重地飞去了哪里。
鬼子哇啦哇啦的一串话,冲着黑压压的人群。有翻译对着众人扯破喉咙喊,还说不说,再不说没有机会了。
沉默。
四百多人里,没有一个喊叫,要求跟鬼子对话。
一阵山风掠过,鬼子们动物似的耸起肩毛。
有人听到,山脊的树林中,一声隐约的喊声。像一只山鹰在扇动翅膀。
戴白手套的中山八郎大尉,一个手势落下,前边一排村民被刺倒。再一个手势落下,子弹呼啸而来,瞬间而至,在嗒嗒声中,接续不停。人群割草般成片倒下,横七竖八的尸首,从外层到里层。有割得潦草的,回头再遛上一遍。
腥血流淌遇土,凝结而黑。
陆
全村的人呐,埋在九个大土坑里。几百人呐,没有一个吐露抗联行踪的。
年青猎人的头埋进潮湿的地里。地面是带着腐烂气味的落叶,碎末沾满他的脸,吸进他的嘴里。
年青猎人耳畔听到打死鬼子坎一声粗嘎的断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中国人的趴下。听到百米外的山根下,不,山腰上,敌寇的机枪火舌突至,染红了不远处隐藏流淌的哈尼河水。舅母一声还不快跑的吆喝,如烧红的鏊子,烙得肉皮生烟。
对不起舅父母,对不起所有这些人。
那些机枪子弹,一齐涌进年青猎人的身体里,动起来哗啷响。
为他们守墓,陪他们说话。让他活在他们的堆里。
众人的身体凉透变硬以后,年青猎人住下来了。每一个白天与夜晚。不是陪伴与相依,而是跟着他们一起,接受从内到外的疼。
黑色的山土中,掺拌着血的痕迹。孤寂的苍蝇,见不到人影的蚊虫,瘦小的蚂蚱,均在枯草间浅显地跳。这些坟土包,光秃秃的,看得出锹土的痕迹。它们是要长草的,还要开出一些碎花,不过需得一阵子呢。每个坟头上面,大坑底下翻上来的生土,它们需要熟。
巨坟的头顶,林木与杂草总是长不旺盛。鸟类及小动物,很少在其上做窝。
霜雪不久就要来了,然后就是厚厚的大雪压顶。年青猎人悄然守护他们,日夜相生相伴。
这样的时光过了很多年。直到九坟归并,白家堡子惨遭屠村与集体抗敌的事迹传播,那个叫李忠昌的幸存者老人,主动过来守墓。年青猎人悄悄回撤了,回撤到祭拜与谒思之后,回撤到村屯史的记忆之中,回撤到若干志愿者坚持不断的寻觅、寻访与查找中。
柒
在长白山区,莫说天冷。若说天冷,会有更加的冷等候。
原来冷是有灵光的。
白家堡子惨案的公共墓地,几个志愿者在参天的大榆树下站一会儿,然后踱步走到简陋的水泥地面上,寻找阳光穿透、成束照晒之处。有点阳光就暖和不少。空气中没有血腥味儿,有的只是森冷清泠的空气。不见乌鸦与山鹰的影子,几只麻雀飞到老榆树梢,又噗噜一下,声响很大地飞走。那动静,像起飞时故意拍屁股上的土。
可具有猎人战斗气质的白家堡子,他们是知道抗联的大致去向,知道附近的密营特点的呀。几百人之中,全体男女老少,没有一个怂的。他们以凛然对待兽性,以沉默对待屠杀,直至整个村子消亡。
站在墓地里,看三百米外曾经的伪警察署。那里已被一片生意繁荣的商场代替。靠近公共墓地的地方,连排的木质画廊,正空白待画。肥硕的苞米地又生长起来了,遮蔽着远近的视线,簇拥着方形的墓地、圆圆的公墓。
像一枚长久的铜质印章,稳稳地戳在那里。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