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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作品版:白腿小隼笔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2-11-02 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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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态文学】

  作者:傅菲

  婺源是古徽州的一部分,古树遍野,河溪交错,覆盖着广阔的亚热带阔叶林,蓝冠噪鹛、白腿小隼、东方白鹳、中华秋沙鸭、白鹇、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鸳鸯、绶带等珍稀鸟类种群在此栖息。

光明日报作品版:白腿小隼笔记

插图:郭红松

  晓起,是婺源的一个古村。村子沿狭长山谷而建,古宅错落有致,古树疏密掩映。眯眼望去,山峦逶迤,绿水回环。这里栖息着白腿小隼种群。白腿小隼黑白两色似熊猫,因此被称作“熊猫鸟”。

  2010年3月,晓起的一棵古香樟来了一对小鸟,鸣声略显嘶哑却洋溢着娇羞,头部和整个上体蓝黑色,颊部、颏部、喉部和整个下体为白色,尾羽黑色,具白色横斑,前额一道白线往眼上与白眉纹相连。这对小鸟引起村人注意,不是因为它长得黑白两色,而是它住在一个洞口似酒盏的树洞里。小鸟醒得早,太阳还没升起,呼呼地飞出洞口,栖落在另一棵古樟的枯丫上,轻轻地嘁嘁叫。小鸟从翅端开始梳理羽毛,作揖似的翘着身子,扇开尾羽。黑黑的尾羽点缀着白色斑点,美如绢扇。

  樟树上的树洞,不是天然空心洞,而是啄木鸟的弃巢。村人对这个树洞,太熟悉了。啄木鸟在凿树洞时,村人听得很清晰:笃笃笃,笃笃笃。凿三下,再凿三下。鸟有自己的干活节奏。树下的老人初听啄木鸟凿洞,还误以为是有人敲房门。凿了两个月余,深如升筒,洞成了鸟窝。啄木鸟从洞口伸出头,嘎咿嘎咿,叫得脆亮悠远。过了小半年,啄木鸟带着一家子飞走了,再也没回来。

  巢弃了两年,没鸟进去住。偶尔下暴雨的时候,麻雀把树洞当作雨亭,飞进去躲雨。弃用了多可惜。树洞就像个老宅,白壁黛瓦马头墙,冬暖夏凉,太师椅、茶几、床笫、梳妆台、老水井,一应俱全。这是一座多么雅致的老宅:两条薜荔老藤绕着洞口,如雕花门罩;绕藤之下有一窝小蚂蚁,像勤勉的清洁工,时时清理洞内的脏物;洞距地面有三楼之高,向阳、通风,如嵌入古树的一个木阁楼;树枝垂下来,像个常绿的屋檐。

  小鸟到来之季,恰逢油菜花盛开。山谷横亘十数公里,层层梯田悬挂在山边,油菜花开遍,花奔花涌。小鸟以老巢为窝,出双入对,在枯丫上鸣叫,以荤为食。这是什么鸟呢?无人认识。

  5月初,树洞探出了4个贪吃的小脑袋。幼鸟听到亲鸟的叫唤声,就急不可待地伸出黄喙,齐刷刷地张开嘴巴,嘁嘁嘁叫着。一棵古樟,破壳了一窝幼鸟,多了一分生机。古树上有了鸟窝,返回了年青,容光焕发。这是生命的力量。

  一日,一个鸟类摄影家来到晓起,拍下了亲鸟喂食的照片。摄影家对村人说:这是白腿小隼,属于珍稀鸟类。

  婺源珍稀鸟类十分丰富,尤其在饶河源、星江、鸳鸯湖、大鄣山等鸟类保护区。星江下游的太白镇,于2000年5月14日,发现蓝冠噪鹛种群,引起了世界自然科学界的高度关注。蓝冠噪鹛是中国最濒危的鸟类,2012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ver3.1——极危(CR)。1919年,一名法国神父在婺源获取了3个蓝冠噪鹛标本,这是最早记录。1923年之后,再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婺源是蓝冠噪鹛的唯一栖息地,全球仅存的200余只在此分布。

  鸟类摄影家如过江之鲫,来到婺源,出现在乡间、林区,走山过岭,一觅鸟踪,拍摄鸟类样本。白腿小隼也因此被发现。

  白腿小隼是世界上体型最小的猛禽,与麻雀一般大,站在枯丫上,抖着翅膀,娇小可爱。一家子紧挨着,排排站。粗壮的枯丫有两枝,指粗的细丫有十余枝。老树必有枯丫,坚硬如铁,雨蚀雪压却不断,只是脱落树皮,露出灰白的木质。枯丫是白腿小隼最喜爱的地方,没有树叶,视野开阔。它们在这里嬉戏,也在这里觅食。

  蜻蜓飞过,它啄下来;蝴蝶飞过,它啄下来;蛾罗飞过,它啄下来。白腿小隼是嘴刁的食客,啄下蝶蛾,踩在脚下,啄去头,啄去触须,啄去翅膀,吃肉乎乎的身子。

  枯丫是白腿小隼的观察哨,它随时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小隼属的鸟,以飞行快速著称,在高高的树上巡察猎物,发现了目标,一圈圈地绕飞下去,扑杀。

  作为猛禽,掠食是天性,猎杀是本性。白腿小隼见了老鼠或麻雀、北红尾鸲、灰山雀、鹡鸰之类的小鸟,顷刻间飞冲下来,鹰钩状的嘴啄入猎物头部,旋即飞入树洞,啄空脑壳,啄食鲜肉。

  从枯丫翻飞下来,黑翅张起来,呈半弓的弧状,白斑点点,如暗空雪花;爪勾起来,双脚并拢,似一把火钳;头往下拱,鹰钩闪闪发亮。它不像个猎杀者,像个跳水运动员。它在扑向一只伯劳。

  伯劳是一种食肉的小型雀鸟,性凶猛,是雀形目中的“顶级杀手”,以蛇、鼠、小鸟、蛙、蜥蜴、小兽为食。伯劳机警,飞出矮灌木,逃向一棵盐麸木,还没落下脚,就被白腿小隼抓住,啄入脑壳,踩压在树枝上,啄死,叼入树洞。

  晓起水环村而去,注入星江。水脉脉也默默。河并不宽广,却丰沛。水流走了四季,也带来春暖秋爽。这对白腿小隼夫妻,以树洞为安身之家,再也没有离开晓起。它们留下了繁盛的种群。古樟的枯丫上,不再是一只或两只白腿小隼在嬉戏,而是三五只,多则七八只,最多的时候有十一只。

  惊蛰后,白腿小隼开始求偶。在枝头上,雄鸟发出嗤嘁嘁、嗤嘁嘁的鸣叫声,轻悦、清脆,一阵一阵地叫,边叫边四处张望,等待异性的出现。

  雌鸟来了,雄鸟去衔一片树叶,作信物定情。信物必是至美之物。献给“心上人”的信物,经过严格挑选,须是红艳、绚丽,如山乌桕、槭、香枫、黄栌等彩色树的叶子。雌鸟接了信物,唱起最古老的情歌:嗤嘁嘁、嗤嘁嘁。它们将形影不离,双宿双飞,终生相伴。是的,坚贞的爱情并非人类所独有。

  订了终身,它们开始清洁巢穴,把洞里的碎屑、杂物,清理出来,垫上昆虫的碎片。

  白腿小隼每窝产卵3~4枚,孵化期约28~30天,雏鸟喂养约30天离巢。凡事都有例外。古樟上的这对白腿小隼,这10年,繁殖数量每年至少4只,最多的一年(2020年),繁殖了6只。

  在营养充足的情况下,鸟的繁殖能力在增强。晓起素有种植油菜、黄菊的传统,昆虫也因此大量繁殖,为鸟类提供了丰富的食源。

  雏鸟晚成性,离巢后,仍留在种群。2019年8月,我去晓起观鸟,见到亲鸟给离巢的雏鸟梳理羽毛。亲鸟站在两只雏鸟中间,用喙梳理雏鸟的上体羽毛,梳理翅端,梳理背部羽毛。被梳理的雏鸟会翘起尾巴,头部下垂,轻轻地摇摆。亲鸟给雏鸟慈祥、仁厚的爱。

  晌午,天下起了细雨,白腿小隼却不躲雨,而是站在农家飞翘的檐角,静静地沐雨。羽毛湿了,它抖落一下身子,继续沐雨。雨细细地斜拉着,山林静穆、迷蒙。享受了一阵细雨,一个斜飞,它飞向古樟树。

  入了巢,它又把身子退出来,尾部露出洞口,排出体物。体物白白稀稀,落下来。它开始清洁巢穴,叼出废物扔掉。它高洁。

  据当地人说,晓起是国内唯一可以常年近距离观察白腿小隼的地方。村中有人详细地记录白腿小隼的生活习性、繁殖方式、种群现状。他们说起白腿小隼,说鸟夫鸟妻如何恩爱,让人羡慕。有一次,一条乌梢蛇悄悄溜上树,捕食巢中雏鸟,被鸟夫鸟妻发现,把乌梢蛇的头啄得稀烂。

  村头有古樟群,枝丫如阡陌,遮天蔽日。树冠是鸟的圣殿,喜鹊、红嘴蓝鹊、领嘴雀鹎、红山椒鸟、灰山雀、麻雀、鹊鸲、白头鹎等鸟类,聚集于此,啾啾唧唧叫个不歇。白腿小隼也来此嬉闹。绿荫下,仰头一看,但见树枝上满是鸟。

  鸟的世界,是福满的世界。

  现在是菊黄的时候,村人抱着竹筐,在秋阳下剪着皇菊。红蜻蜓四野飞舞。山冈上,香枫红了,梧桐黄了。秋染之色,铺满了斜深的山谷。中华秋沙鸭在星江的僻静之处,等待冬天来临。很是想念晓起的白腿小隼。雏鸟也成熟了,它们将离开种群,去寻觅属于自己的栖息地,繁衍自己的种群。

  人是奇怪的,有些东西,天天看,也不会发生情感;而有些东西,看了一眼,就会发生深刻的情感。比如说白腿小隼,我也只是三两年去观赏一次,但我每次去别处的野外,就盼望有白腿小隼意外出现。这种盼望源于白腿小隼有着真美、忠诚的伟大力量。正是有了这样的力量,种群才得以繁衍、保存。

  自然界的事物,始终在启迪人类,去崇尚真善美,给心灵注满清泉。又有多少人明了这个道理呢?大自然是智慧的,却不语。我们所有的迷惑,在大自然中都可以找到答案。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02日 16版)

[ 责编:曾震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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