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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古典生活的找寻——陈尚君和他认识的唐朝诗人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3-03-25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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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者说】

  作者:陈威(中国传媒大学访问学者、黑龙江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读陈尚君《我认识的唐朝诗人》,忽然想起“孤勇者”这个词。身处繁华时代沉默而坚守的孤勇者,几十年如一日沉浸于浩如烟海的唐诗中,踽踽独行于大唐的朝堂山野,且行且思,苦乐自知。

  毫无疑问,唐诗已然构成中国人最基本的美学眼光、人生情感和文化记忆。那些灿若繁星的诗句,如同日月光耀长空,江河代代奔流。但是,写下这些不朽篇章的诗人,隔着1400年的时间,被沉沉的历史尘埃遮蔽,他们真实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风采已模糊不清。况且,越是讯息纠缠,他们似乎离我们越是遥远,距离与隔膜愈加强烈,这对深刻理解和真正领悟唐文学是极大的障碍。

  《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陈尚君穿行于唐诗中,以坚实的学术考证和严谨的文学风度,在广阔生活的历史背景下,将那些他所“认识的”伟大诗人请下神坛,贴近每一个写作现场,探寻唐诗的发生秘密,引领我们一同回到那个天才辈出、家弦户诵的唐朝,一揽气象万千的大唐图景和辉煌灿烂的唐诗盛世。

  颂其诗

  ——用体验的方式品读一首唐诗

  说唐诗鲜活生动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与人生态度,不如说唐诗替代我们说出了中国人内心一直在翻腾,但又无法准确描述的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我们耳边响起这些遥远的诗句,如同想起曾经朝夕相处却又惜字如金的父亲,仿佛他始终陪伴身边从未离开,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们的声音中蕴藏着他的语调,如大地般辽阔深沉的回声。这就是一幕沉默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仿佛没有任何一个字直抒他的意图,但我们明了他的心情。这大概是基因的力量,是唐诗的生命指向,当我们被代入这个场景,我们人生中类似的生命体验会被调动起来,与之共情。

  唐诗5万首,唐诗人4000余位,普通读者除了熟知大诗人的诗作,数不清的唐诗仿佛一只只永远无法降落的鸟,孤悬在历史的天际,飘忽不定。没有空间坐标,没有时间坐标,我们无法推断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如何诞生,诗人的处境与心境若何,有的甚至获得一个线索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在历经了长久的迁徙流转之后,那么多作品,隐匿了创作地点、年代、背景,甚至对它的作者都一无所知。石头可以扛得住岁月的磨损,但石头上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

  如何深入一首唐诗的内部,真正地读懂一首唐诗,陈尚君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路径。他在自序中开宗明义,“每个诗人都是活生生的人生”,他说“希望借此展开唐代诗人真实人生的画卷,介绍各自不同的生命历程和诗歌成就,就各自走过的悲欢人生解说他们的作品”。那就是跟随诗人的生命轨迹,与他们一起体验或无职无权、或春风得意、或多难多灾、或穷愁困厄的生活境遇,把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数据化、工业文明的生活节奏变缓,调整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差,来到古人的身边,看被我们一直奉若神人的唐朝诗人是如何写诗的,由此追溯一首首唐诗的创作背景、一个个诗人的生活经历,拉近我们与古人的距离,贴近古人的心跳,从而感觉遥远的诗意。

  杜甫为世人耳熟能详,其传记版本诸多,但大都没有回答“他为何离蜀,为何滞峡,出峡后又为何奔走荆湘”这一历史疑团。《杜甫的大历三年》一篇从时间到空间,作者考证研究针脚细密达到穷尽极致,辅以人事交往,几乎将杜甫大历三年的微博、朋友圈,甚至《全唐诗》翻了个遍,即使现今的户籍警利用互联网,也很难对一个人的行踪查访得如此详尽。比如作者还发现,同时空的诗人戎昱在此时间段,行踪竟与杜甫高度重合,寻着他的蛛丝马迹试图探寻杜甫与其有没有沟通交流……李白“千里江陵”一日可还,杜甫却足足走了半年。即使“天下战事纷扰,老儒已成人间弃物”,他依旧相信朝廷对自己有恩德,所处时代不会再差下去,自己不会无路可走。因于诗名,所经巫山、峡州、松滋等地都有朋友接待,但他都委婉谢绝,“不需要诸特别的帮助”;因为行途艰难,他只能偶尔参加一些捧哏场面;杜位时任司马,以及早已答应要迎接兄长到江陵并安排到当阳居住的杜观,并未对胞兄多少照顾,除“亲朋无一字”,他没有一句埋怨,依然药饵随身,孤舟将行,走到最后,他的目的地仍然不明确……陈尚君为读者透辟离析了此段时间一代诗圣的人生际遇,并以一个文人低沉的嗓音,叙述了杜甫在他人生低处的窘境。偌大一个唐朝,杜甫不知该投奔谁而去,等待他的,只有中国文化史上一位诗歌圣人的归来。杜甫的大历三年,走进了中国古今大地上浩大的人群,走向人间,走向人之所居,走向亿万黎民所生息的地方,而却走不出笼罩在迷雾里的个人命运的困顿和沉郁。

中国式古典生活的找寻——陈尚君和他认识的唐朝诗人

传(唐)王维《雪溪图》

中国式古典生活的找寻——陈尚君和他认识的唐朝诗人

王铎草书《杜甫秋兴》 资料图片

  知其人

  ——从朋友的角度结识大诗人

  唐朝的诗人,除却几位大诗人,多数如同苏轼所说,“万人如海一身藏”,身后只留诗名,没有人注意,逃过了所有人的视线追踪;有的诗人,在纷杂、拥挤甚至有些脏乱的街巷里过着或隐秘、或稳妥、或自得的生活,不被人知。

  按照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人生仿若舞台,人人都在这舞台上完成自己的表演,而舞台并不能完全示众,因此便分成了前台和后台。了解一个真实的个体或一个时代,只通过前台的呈现是不够全面的,而只有深入其后台,我们才能更接近真实或真相。陈尚君先生在4000个唐诗作者中择取的这50余位诗人,除对历史前台一些重要节点进行关注,更多的是对唐代诗人后台的挖掘和展示,加之其严谨的学术态度,对史料文献近乎苛刻的研读,最终在浩繁纷杂的历史碎片中,勾连复原出一段段完整的生命历程或被存疑的某个人生片段。

  如果记忆的面向只是前台,那么人们记住的只是在时间节点上有意义的大事件,换作个体也只能简化为职位、经历和后人的评判,但陈尚君却将笔触拓展到后台,一个又一个类似崔融这样鲜活又真实的个体出现在我们眼前。于是我们不禁慨叹:原来你也如我一般,有那么多无奈烦恼啊。那些因着真实人性使然的是是非非,也就可以理解和包容了。

  崔融是初唐“文章四友之一”,其两度侍奉太子、两度从军边塞,做过两项在文学史上有意义的工作:一是编选《朱英学士集》,二是著成《唐朝新定诗体》,依附过张易之兄弟,神龙革命被贬,死后获谥文,这是历代文人的最高荣誉。若从历史前台记录来看,崔融的一生可谓成功。然而当我们走进《崔融:困扰在天后落网中的人生》一篇,看到的却是更为多维而真实的崔融,他有创作出“月出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这样诗句的才气,李白甚至沿其意另成新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历史记录其文笔出众,凡朝廷大手笔,多由皇帝手赦交付完成,比如高宗与武后、太子李贤及群臣巡幸嵩山时就将刻碑事宜交付给他完成,但其在文学史上成就却逊于韩愈等人。那崔融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职场上的他真的是春风得意吗?陈尚君先生引领着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具象的崔融:他承命撰碑,是在侍奉太子李贤期间,而主导刻碑的“从当年情势分析为武后而非高宗”,多方政治势力胶着在一起,话怎么说,文怎么书,人怎么做,这就是崔融的职场困境。在武后残酷的政治背景下,崔融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宦海沉浮之扰,而是身家性命之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思虑重重便是崔融职场的写照,陈尚君对崔融的总结就是“被女皇裹挟所困扰,似乎一直没有找到人生定位,可为浩叹”。若没有陈尚君在故纸堆里的深入探寻、没有朋友般的与崔融促膝长谈,我们怎知这位表面光鲜的职场白领内心有如此这般的焦灼与苦痛?

  除了对人物的深入探访,陈尚君还以现代影像处理技法,将二维平面图变成三维立体影像,跳出单一的诗人诗作文本线索,结合诗人所在时间轨迹、空间轨迹、人际互动来还原人物和事件,建构了一个三维立体的叙事逻辑,让千年前的人物得以真实而生动地复现。

  生卒年份有交集的诗人是不是好友?关系如何?他们之间有怎样的互动?陈尚君先生在讲述一个诗人生平事迹时,不仅仅是以其诗作为主要资料,而且将与诗人有关的历史文献都进行了梳理和整合,然后按着时间、空间、人际关系将一些事件进行有机勾连,一个个动态的人生故事便娓娓道来。

  “每篇皆曾阅读五到十遍,每人皆穷搜文献,务知始末,名家固得了然于胸”,陈尚君为渐渐远去的一个朝代默默地做了这样一件事情,为他熟悉且钟爱的唐诗作者朋友们做了这样一件事。此一刻,唐朝的一众诗人,在这位穿越1400年的学者引领下,夹着大唐的往事与风声,徐徐走向我们,成为知心朋友,而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神化了的人物。

  先前,这些构成我们阅读经验中文学坐标的人物,他们都一样,只是一个一个故去的书本里的文化符号。但是,通过陈尚君与这些唐朝的诗人相遇、相识、相知之后,我们会有趣地发现,他们每个人之间差别很大,每个人的禀赋、经历、信仰、偏好、兴奋点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有争吵、有辩驳、有欺压、有对立、有互相瞧不上,当然也有倾慕、有崇拜、有追捧、有和解、有解囊相助,更有刻骨铭心的深情厚谊,因为他们都是秉道持行之人。当我们了解了一个时代诗人的情感、境遇和生命旅途的精彩瞬间,那段文化史就不再是枯水一潭,诗人也不再是诗选目录中人名的安静排列,这个时代也就自然而然地活转过来,我们也由此得以进入古人的当代。

  论其世

  ——以超越时代的思维视角解读一段文化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何将历史归历史,文学归文学,陈尚君作出了努力分辨和高度警惕,战胜了这一巨大挑战,让我们真实地感觉到唐代诗人的艺术品格与浩瀚时代的交织与共振。

  伟大的人物共处同一个时代,这本身令人向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人梦想回到唐朝。那么问题来了,是历史中的唐朝,还是文化中的唐朝,抑或是唐诗里的唐朝?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唐朝。无论哪个唐朝,时人想找寻的是唐诗所构造的那个后世疗愈的朝代,我们需要的只是那个宁静缓慢的盛世牧歌。唐代诗人的文化抱负,让一个朝代的战事纷扰、宫廷争斗都成了背景和陪衬。

  而无论哪个时代,人性的多维都是不能被掩饰掉的,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其不断在审视自己的人性中得到进步的,陈尚君于4000位唐代诗人中择取50余位,将视角从前台探进后台,也是在跨时空直面人性,冷静地审视着复杂多维的人性。

  透过这些诗人和他们所处的年代,陈尚君告诉我们,即便我们身处1400年后的时代,如何习得和养成一些审美习惯和思维方式,进入由伟大灵魂创造的时代,是何等重要。当然,我们不一定会拥有伟大灵魂,但是能够获得接近伟大灵魂的机会也是好的。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什么是美的、美的多样性、美和俗的关系、美和崇高的关系、美的难度、美的当下性以及美的变与不变,这需要我们思考和辨识,需要我们在审美取向上,面对包括语境现场、时代的变化、主流与支流的文化趣味以及历史逻辑,我们必须在不断的自我提升中实现对个人思想的构建和时代精神的缔造。

  于是,灿烂的唐诗背后,那些隐秘的人间烟火,连同中国文化史上的许多断点在这本书里衔接起来,一个盛唐的生活场域,遥远的一个朝代,寒冷的朝堂和一派山水,一点点热闹起来,活络起来。

  因为唐代的包容四海,唐人的心理空间豁然打开,于是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视野,唐诗给我们带来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时空超越感。从这个角度说,陈尚君和他认识的这些朋友,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唐代。这个唐代就是我们想要的唐代,这是一个开放、丰富、高妙而真实的时代。我们所经历和将要经历的时代,如果没有如此厚重的文化镇守,我们终将不知从何而来,也将不知流向何方。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25日 12版)

[ 责编:田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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