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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古建筑是时光的馈赠,也是凝固的历史。面对这些珍贵的人文遗产,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城市化与现代化进程中,如何把古建筑保护与当下生活更好结合?本期邀请四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古建筑守护者,或许,他们的故事能够给我们更多启发。
施工人员在河北正定古城南城门楼施工现场进行修缮作业。新华社发
【一线讲述】
老建筑遇上新媒体
讲述人:太原师范学院特聘讲师 王永先
历史仿佛格外眷顾山西,在这里留下了超过28000处古建筑遗存。小时候去乡下走亲戚,几乎每个乡每个村都能见到古建筑。耳濡目染之下,我深深爱上了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
古建筑的魅力体现在其精美的设计和细致的工艺上。比如世界上现存最高、结构复杂、工艺卓越的木结构建筑——山西应县木塔,它由480朵斗拱组成,每一组斗拱都有50件左右的构件,仅斗拱的组件就达24000多件,整个应县木塔的构件加起来能达到10万多个,精巧的设计凝结了无数先人的智慧。建筑内部还有九百多年前的彩塑、壁画等精美装饰,共同展现了悠悠岁月中的匠心独运。
2000年,我从山西文物局退休,闲暇时在大学教授古建筑课程。课堂上,我先是按照读课本、看PPT的授课方法讲授《营造法式》,有许多学生反映记不住构件的结构,无法将构件和实物对应。我编写出版了《唐五代木构建筑实例》《山西古代彩塑品赏》等专业书籍,受众也十分有限,不超过几千人。一般而言,古建筑构件复杂,名词术语较多且生僻难懂,对大众来说有一定门槛。古建筑保护也让许多人敬而远之,觉得是专业人士的事情,自己插不上手。怎么才能打破这层隔阂,让古建筑走到更多人身边呢?
在跟学生的交流过程中,我发现年轻人很擅长通过多媒体进行学习,他们也鼓励我做短视频科普。于是,我借助短视频创办了一个面向大众的,没有门槛、没有围墙、没有时间限制的“古建筑斗拱学堂”,带领大家参观古建筑,亲眼看、亲耳听。此外,我还用拆卸组装古建筑模型等丰富有趣的方式,普及古建筑知识和文化。我记得拍摄发布的第一个短视频是太原晋祠圣母殿,几天之内就有了几十万点击量,这让我非常欣喜。借助新媒体,大家可以穿越时空,打破知识壁垒,直观形象地了解中华优秀古建筑文化。
斗拱是我国古建筑一个特殊的组合构件,也可以说是古建筑的灵魂,理解斗拱,也就拿到了理解古建筑的金钥匙。为了让网友们更直观地了解斗拱结构,我专门制作了一套可拆卸的木制斗拱模型。这套模型按照古建筑真实结构比例和榫卯关系,用古建筑的营造手法制作而成,可以从顶部拆卸到底部,再一件件组装上去。在拆卸过程中,我会把每个构件在镜头前360度展示,让观众对照模型学习名词术语。通过我的斗拱模型,大家能把课堂上的名词与实物一一对应。很多粉丝反馈,看完短视频后豁然开朗。
通过短视频,一些不可移动、地处偏僻的古建筑也有了与年轻人“见面”的机会。我想继续沿着这条道走下去,身体力行讲好中国古建故事,让古建筑说话,让彩塑说话,让壁画说话,也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得懂古建筑,爱上古建筑,不断为古建筑注入新的生命力。
擦亮古民居这个“金招牌”
讲述人:安徽泾县查济古建筑群保护协会前会长 吴金生
“十里查村九里烟,三溪汇流万户间。寺庙亭台塔影下,小桥流水杏花天。”这首诗描绘的正是我的家乡——安徽省宣城市泾县查济村。
查济村有着1400多年的历史,有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明清古村落,包含明朝建筑70余座、清代建筑140余座,囊括桥梁、祠堂、庙宇等各种制式。三条溪流穿村而过,沿着溪边的石板路行走,远眺山中宝塔、细观亭台庙宇,好不惬意。
然而20世纪90年代,大多数居住在查济村的居民还没意识到,世代生活的古村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那时,由于年久失修、缺乏保护、人为损毁等因素,村里不少祠堂、庙宇破败不堪,桥梁被冲毁,道路不通,垃圾遍地。我看到后,很是痛心: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的后代就再也见不到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宝贝了。于是,我和当地十几位退休教师、干部等一起,自发成立了查济古建筑群保护协会。
我和协会成员自发筹款修缮了两座濒临倒塌的祠堂。村民们也自发参与进来,出力维修。渐渐地,有更多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地方政府给予资金支持,周边林场免费提供木材,几千位村民组织起来做义工,清理湖道、维修桥梁、维修道路,学生也纷纷加入进来……在逐一排查古建筑群、登记造册后,我们给查济村的古建筑建立了档案库。全村合力,经过四五年时间,古村落焕然一新,也引来了一些游客。
不过那时村里的旅游业还在萌芽阶段,人气不高、门票也低,收入微薄。但我们发现,这些收入可以促进保护工作良性循环。于是我们协会成员充当导游,向游客介绍古建筑。有很多村民深受我们感染,也主动学习村史,增强了古建保护的意识。
2001年6月,查济村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此有了更雄厚、更专业的保护力量。不过,村里人的责任意识并没有因此松懈。有不少村民发现危房损坏,会及时上报,大家开碰头会商量解决办法;我们主动上门询问村民情况时,他们也非常配合。
随着经济改善,很多村民搬进了新房,老房子空置自然容易损坏。在我们的动员下,有不少家庭仍然居住在老民宅里,守着老房子。搬出来的居民也都在老房子里存着东西,时不时回去看一看。活态保护古村落,本就应该是融入日常生活中的事。
城里的游客来玩,经常对村民说:“和这些老房子零距离接触很有新鲜感,你们一定得好好保护下去呀。”
成规模的古民居在全国来讲都是少之又少,如果没有古民居旅游,查济村也就失去了最大的特色产业。所以,我们不仅要守住这个“金招牌”,用心呵护古建筑,还要教育下一代,把这种爱与守护世代传承下去。
安徽黄山徽州区呈坎古村。新华社发
翻山越岭的“走村队长”
讲述人:闽都文化志愿者、福州老建筑保护者 林强
我是从2009年开始“走村”的。那时候还叫“走线”,就是跟着户外团队走一些旅游和登山路线,了解更多所在地的文物古迹。还记得我走的第一个点是福建福州马尾区的船政建筑,不论是被称为“塔锚地”的罗星塔,还是纪念马江海战英烈的昭忠祠,抑或婴脰山上金碧辉煌的天后宫,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2012年,我加入了福州老建筑团队,不仅结识了许多同道中人,也拓展了观赏老建筑的视野与角度。以前受资料限制,我们多去探寻A级景区、文保单位,后来逐渐关注到低等级文物、未定级文物、历史建筑、风貌建筑,甚至是没有“身份”的建筑。最后,索性开始走遍所有与历史文化有关的遗存、遗迹,大到古厝、寺庙、桥、塔、亭、牌坊,小到一口井、一块碑、一通石刻、一尊佛像、一只脊兽。随着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成了“走村队长”。
我们经常跋涉在荒山野岭,或者去人迹罕至的偏远乡村。为探一块碑,栉风沐雨来回奔波;为进一座庙,被人误会报警驱赶;为访一段古道,语言不通问路无门……凡此种种,都是“走村”路上常见的经历。
而“走村”途中,最让我们心酸无奈的是古建筑的消失。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在大自然的不可抗力中,一些古建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乡野,直至被人们遗忘,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发声。比如,2022年10月,我们发现闽侯县彭湖村一座廊桥上堆满了枯草,有很大的火灾隐患,于是马上联系当地文物部门。我们还借助媒体、网络呼吁,将一些濒临拆除的古建筑保留下来,或易地重建;我和队员们在闲暇时间,会到三坊七巷、上下杭等地进行闽都文化宣讲,讲述传统古建筑的美,宣传古建筑保护理念,提高人们对古建筑保护的认识。我们的努力渐渐得到了认可,福州老建筑团队的成员入选了福建省“最美文物守护团体”。
脚下的路还很长,我们只想尽绵薄之力,用脚步丈量先人活动的范围,用镜头记录人们生活的痕迹,在更多人心头种下爱乡情怀与古建保护的种子。
湖南常宁中田村古建筑群。新华社发
守护那无声的脉脉温情
讲述人:江苏吴江东太湖生态旅游度假区文体旅游局文艺体育科工作人员 盛秋荣
说实话,在从事文物保护之前,我对此可谓一窍不通。在去辖区第一个文保点位时,我非常忐忑。那是一座清代石拱桥,已被废弃很多年,因为全村搬迁,经过论证要移建该桥,我们到现场检查桥身情况。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比人还高的荒草掩住了整座桥。我们走进泥沙淤积的河道,爬进草堆里。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起桥身。我想起以前走过这些古桥时,似乎从未停下脚步。古桥不言,荒草掩映的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在四周的虫鸣声里,我感受到了古建筑蕴含的力量。
观察古建,首先要适应的就是往各种荒山野岭钻,我基本两三个月就会把整个辖区内的建筑都走一遍。很多地方人迹罕至,只能骑车甚至步行进入,有时难免觉得害怕。这样的巡查风雨无阻,甚至在恶劣天气里更要仔细。古建筑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夏天梅雨季和秋冬天干物燥时。梅雨季,我要顶着大雨进入建筑,一旦发现发霉和倒塌迹象立即上报;秋冬尤其是春节等时间,我要跑遍每一个存在火灾隐患的古建筑,查看消防设施摆放是否合理,并苦口婆心劝居住在古建里的居民不要用明火。
我逐渐发现了与古建筑打交道的乐趣。比如古桥,我知道了它一年四季的不同模样。每到10月枯水期,走到桥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桥基和水盘石,那是最好的观察季节。比如老宅,我仔细阅读了大量维修图纸,结合实践经验,什么地方容易坏、因为什么原因坏、应该怎么修,我都门儿清。外出旅游时,朋友们都在购物、拍照,我则一头扎进老宅里,学习研究。
古建保护,没有足够的文物知识可不行。于是我查阅资料、拜师学艺、整理档案,学了十年仍觉不够。
在我看来,文物保护与每个人息息相关,我们基层文保工作者的一份重要职责就是让更多人树立保护意识、了解保护知识。随着工作推进,租户对于老宅里不能使用明火已经不再抵触,房东们也会主动做好消防,提醒租户。进村看古宅、测古桥、修缮亭子时,村民们都会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述说建筑的历史,聊起他们与古建的故事。古建筑并不是冰冷、孤独地矗立着,相反,它满怀温情。在古建保护的过程中,我们更了解、更热爱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和先辈的经历。在我心里,古建筑与每个人的情感连接,这是它最动人之处。
(项目团队:光明日报记者 陈之殷、高建进、丁一鸣、王斯敏 光明日报见习记者 李健 光明日报通讯员 丰瑶、张川惠子)
《光明日报》(2023年11月01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