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写边画】

　　作者：罗雪村（《人民日报》原高级编辑，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

　　这天，在川西海拔近3000米的松潘县川主寺顺岷江西望，导游说，翻过岷山向西就是若尔盖草原，这就是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草地……

　　我想起了父亲说起过的陈政委。

　　那年，陪父亲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观看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展览。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抗日武装团以上干部烈士名录”上，我们看到了“陈德仁”的名字。父亲说，他就是陈政委。

　　“陈政委是安徽六安人，个子挺高，脸膛儿不大，眼睛也不大，但特有神。他那时候也就二三十岁。”

在松潘县顺岷江西望，翻过岷山向西就是若尔盖草原。罗雪村绘

　　抗战爆发后，父亲在冀中二十九团当宣传员，因为年纪小，很活泼，团政委陈德仁特别喜欢他，常给他讲长征的故事。陈政委是红四方面军的，当过机枪手，左胳膊受过伤，父亲见过他身上还没取出子弹的伤口。陈政委三次过草地，看到过很多红军的尸体，有的战士手拉着手一起倒在草地上，有的趴在泥水里，背上还背着已经死去的战友……陈政委还参加了西路军西征，之后从新疆到了延安，在抗大学习。抗战初期，环境特别残酷，父亲所在的部队几乎天天行军、打仗，陈政委经常到连队指挥。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陈政委牺牲在深县。

　　有件事，父亲永远也忘不了。

　　1939年秋天，冀中闹大水，平原上到处都挖了交通沟，村连着村，那沟里、大车道上都汪着水，庄稼也淹了。“一天，部队在大清河北行军，我的脚被地里的高粱茬扎伤了，泡在水中，很快就感染了，发烧，腿肿得老粗。平日陈政委很喜欢我，有时候侦察员从城里带回几个苹果给他，他舍不得吃，就跟警卫说‘叫小罗来’，然后和我分着吃。那天，陈政委把他的马给我骑，那马鞍子是缴获的日本大皮鞍子。别看我那会儿才11岁，已经会骑马了，还能侧贴在马肚子边儿上骑呐。”

　　战士们都喜欢我父亲，看到他骑马，就闹着玩儿，不知谁喊起来：“小罗，表演一个！”大家都跟着喊。没承想，马突然惊了，陈政委的警卫员一下没牵住缰绳，马疯跑起来。父亲本想跳下来，但因为发烧，身子没劲儿，一下子被甩了下来，可一只脚还套在马镫上，那受惊的马就拖着他一路狂奔。战士们急了，赶紧连追带堵，有几个战士还被踢伤了。最后是侦察排的几匹马围成个圈，好不容易才让马停住。

　　“我已经浑身是血，不省人事了。卫生队长刘民英跑过来，一摸脉，说人已经没气了。部队还在行军，不能停下来。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准备把我就地埋了。”

　　那会儿死个战士，可以到供给处领一匹高阳白布把尸体缠起来再埋，就在等白布的时候，陈政委跑来了：“怎么搞的？不许埋！”他一气之下，给了警卫员一巴掌：“你为什么没牵好马？小罗死了，死了你也给我背着！”刘民英说坑已经挖好了，陈政委说：“挖好了也不许埋，就给我背着！”

　　“警卫员一边哭一边背起我，一口气走了20多里地。没想到，这一颠一颠的，居然把我给颠活了。警卫员看到我又活了，搂着我又哭又笑的。”

　　陈政委走过来直向警卫员道歉，说：“咱们是同志，我不该打你。”警卫员连哭带笑地说：“不，陈政委，你打得好！你的一巴掌救了小罗一命呀！”

　　陈政委的警卫员叫蒋凤江，后来也牺牲了。

　　父亲说，他看过一部抗战电视剧，那个团长演得有点儿像土匪，不大像八路军。“我们那会儿，有的领导不能说很文明，但是怎么说呢，身上没有那种匪气，不像他演的那么粗鲁。比如陈政委，那是正儿八经的老长征、老八路，是一路打出来的，他平时很疼爱战士。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特别深。一个战士受伤了，决不会被丢下，玩儿了命也得救他。如果死了一个人，从领导到战士都难过着呢。一仗打下来，要开军事民主会，以一个排或一个连为单位，战士可以批评班长、排长或者连长，可以给指导员提意见，说指挥的过程中哪儿哪儿不对，谁不应该牺牲。”

　　一次，一个单位组织纪念抗战胜利的活动，父亲上台给学生和解放军战士讲了陈政委的故事。他说：“我没什么文化，讲得不好，但我觉得这个小故事让我明白了什么叫战友。战友就是在战斗中可以为他人舍命的人，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所以，在我心里，‘战友’这两个字是沉甸甸的，是最高贵的……”

　　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08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