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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女”再探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1-20 0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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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民镇(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文学院副研究员)

  《关雎》是今本《诗经》的第一篇,其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可谓妇孺皆知。关于“窈窕”一词的含义,毛《传》解作“幽闲也”。《楚辞·九歌·山鬼》亦有“子慕予兮善窈窕”一语,王逸注云:“窈窕,好貌。”此外,有人将“窈”“窕”分开训释,如扬雄《方言》卷二:“美状为窕,……美心为窈。”陆德明《经典释文》引王肃之说:“善心曰窈,善容曰窕。”今人多以“窈窕”为不可拆分的连绵词(联绵词)。但随着安大简《诗经》的问世,又出现“窈窕”本作“要(腰)翟(嬥)”、意为细而长的腰身的新说,争议再起。本文试结合新出王家嘴楚简《诗经》以及《诗经》文例,进一步说明“窈窕”当解作连绵词,与细腰无涉。

  安大简《诗经》与“窈窕”的新争议

  2019年,《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第一辑问世,刊布了战国时代的《诗经·国风》写本,引发学界广泛关注。其中开篇的《周南·关雎》,“窈窕淑女”之“窈窕”写作“要翟”,整理报告以及徐在国《“窈窕淑女”新解》(《汉字汉语研究》2019年第1期)均指出“要”为“腰”的初文,“翟”当读作“嬥”(引李家浩说),并据《广韵》引《声类》“嬥,细腰貌”以及《荀子》《墨子》诸书中“楚王好细腰”的说法指出“窈窕”本作“要(腰)翟(嬥)”,意为细而长的腰身。

  针对整理者的新解,杜泽逊在《安大简〈诗经·关雎〉“要翟”说》(《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年第1期)一文中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释“窈窕”为“腰嬥”过于拘泥形训之法,《毛诗》“窈窕”与安大简《关雎》所见“要翟”、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所引“茭芍”、《毛诗·小雅·大东》所见“佻佻”、《韩诗·大东》所见“嬥嬥”、《经典释文》所引“窕窕”、《楚辞·九叹》王逸注所引“苕苕”,乃至《九歌·湘君》所见“要眇”、张衡《西京赋》所见“要绍”、张衡《南都赋》所见“偠绍”、《广韵》所见“騕褭”,均为音近义同、形容姣好之貌的连绵词,“要翟”不过为一组连绵词各种字形之一种。

  孙可寒《安大简〈诗经〉“要翟”训释补议》(《现代语文》2021年第3期)一文虽然认同“窈窕”为连绵词,但仍从“窈”“窕”二字从“穴”的字形出发推测其本义。从出土文献看,“窈窕”一词最初并不以“窈”“窕”二字记录,基于“窈”“窕”字形的推测颇为可疑。不过该文有一点值得重视,即通过征引《诗经·卫风·硕人》“硕人其颀”等文献,指出先秦以女子高大健壮为美,将“窈窕”释为“细腰”不符合当时的审美观念。

  在此之前,王化平在安大简《诗经》读书班上已经引《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指出将“窈窕”理解为细而长的腰身与先秦的审美观念不符(《安大简〈诗经〉讨论纪要(2019.9.22—25)》,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网站,2019年10月3日)。此外,有多位学者在安大简《诗经》读书班上强调“窈窕”当为连绵词的观点。

  本文亦认同“窈窕”为连绵词。一般认为,连绵词虽然有两个音节,但只有一个语素,不能拆解。王念孙在《读书杂志·汉书十六》中便指出:“凡连语之字,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王国维《联绵字之研究》称:“联绵字,合二字以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因此,前面提到的扬雄、王肃等人将“窈”“窕”分而释之的说法难以成立。连绵词的单个音节通常没有特定含义,因此可以用不同的字记录。如“窈窕”,又可写作杜泽逊已经指出的“要绍”“偠绍”“要翟”“茭芍”等,以及杜氏所未提及的“夭绍”“懮受”“窈纠”(见《诗经·陈风·月出》)。因此,如若拘泥于字形或形训,如姚际恒所主张的“窈”“窕”字从“穴”,犹后世言深闺之意(《诗经通论》),恐不得其实。连绵词或双声,或叠韵,或双声叠韵。“窈”为影母幽部字,“窕”为定母宵部字,二者声纽不同,韵部幽宵旁转,属于叠韵连绵词。

  杜泽逊认为“佻佻”“嬥嬥”“苕苕”“窕窕”等也是“窈窕”的记录形式。不过“窈”“窕”读音有别,“佻佻”“嬥嬥”“苕苕”“窕窕”等词均未涉及“窈”之音,它们应属于与“窈窕”音义相近的叠音词,而不能直接等同于“窈窕”。《广雅·释训》:“嬥嬥,好也。”“嬥嬥”与“窈窕”一样,均训“好”,可用于形容女子或男子。

  王家嘴楚简《诗经》的新线索

  继安大简之后,王家嘴楚简向世人呈现了新的《诗经》战国抄本。2021年,在湖北荆州纪南故城(即楚国郢都)附近的王家嘴798号楚墓出土了一批楚简,其中包括《诗经·国风》《孔子曰》以及疑似乐谱,墓葬年代为战国晚期早段。最近发掘者蒋鲁敬、肖玉军在《湖北荆州王家嘴M798出土战国楚简〈诗经〉概述》(《江汉考古》2023年第2期)(以下简称《概述》)一文中初步介绍了这批材料,该文提及今本《毛诗·关雎》“窈窕淑女”的“窈”“窕”,在王家嘴楚简中分别写作“要”和从“止”从“要”之字(承作者蒋鲁敬先生见告,《概述》一文印刷有误,误将二字次序颠倒)。这一信息,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窈窕”一词。

  在安大简《诗经》中,“窈窕”一词写作“要翟”。“幼”以及从“幼”得声的“窈”为影母幽部字,与“要”(影母宵部)声纽相同,韵部幽宵旁转,且在古书中有通假辞例,如《汉书·元帝纪》“穷极要眇”,颜师古注:“幼眇读曰要妙。”《礼记·丧大记》“既祥,黝垩”,郑玄注:“黝垩或为要期。”可见,“窈”与“要”相通并无障碍。“翟”为定母药部字,“兆”以及从“兆”得声的“窕”为定母宵部字,声纽相同,韵部宵药对转,且在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中均有不少辞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805~806页;白于蓝编著:《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7页)。可见“窕”与“翟”相通亦无问题。

  再看王家嘴楚简的“窈窕”。与“窈”对应的字写作“要”,“要”“窈”音近可通,已如前述。至于从“止”从“要”之字,发掘者认为应是从“兆”省,“兆”“要”二字古音同属宵部,且“兆”“要”相通(见夏家台楚简《吕刑》),从“止”从“要”之字应是一个双声字。发掘者的说法可信,该字从“兆”省声,自然可与“窕”相通。

  此外,“窈窕”在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所引《关雎》中作“茭芍”,“茭”为见母宵部字,“芍”为禅母宵部字,从韵部看,“茭”与“窈”、“芍”与“窕”相近;从声纽看,“窈”之影母、“茭”之见母均为牙喉音,“窕”之定母、“芍”之禅母亦相近(周祖谟:《禅母古音读如定母说》,《辅仁大学语文学会讲演集》第2辑,1941年),“窈窕”的另一种记录形式为“懮受”,“受”便是禅母字。“茭芍”与“窈窕”也是音近相通的关系。

  可见,出土文献所见《关雎》“窈窕”,用字各有出入,与今本《毛诗》的“窈窕”均只是音近相通的关系。即便是字词关系已经相对稳定的西汉,马王堆帛书还是采用了与“窈窕”字形差距甚远的“茭芍”。这可以进一步说明“窈窕”只是一个双音节连绵词,不能过于坐实其前后两个音节的含义。尤其是与安大简同属战国竹简的王家嘴楚简,并非写作“要翟”,可对安大简整理者的说法进一步构成挑战。

  从《诗经》文例看“窈窕”的性质

  《诗经》的文例是认识安大简“要翟”含义的重要切入点,目前尚未见有学者从该角度予以讨论。《诗经》等先秦典籍中,同一书内的篇章虽然未必成于一时,但由于文体与时代均相近,同一书之内的文例自然能大体反映同一时代、同一文体的语言习惯。

  “窈窕”若依安大简整理者解作“要(腰)翟(嬥)”,则“要(腰)”为名词,“翟(嬥)”为形容词。之后紧跟的“淑女”,“淑”为形容词,修饰名词“女”。但这种在一个四言句中表现为“名词+形容词+形容词+名词”的结构,或者说在定中复合名词之前再添加主谓短语的结构,并不见于今本《毛诗》,这显然是对安大简整理者的说法不利的。

  与此相对的是,“连绵词+定中复合名词”的四言句式在今本《毛诗》中有大量文例可供印证,如:

  同在《周南·关雎》一诗中的“参差荇菜”,朱熹《诗集传》云:“参差,长短不齐之貌。”“参差”是一个双声连绵词,“荇菜”为定中复合名词。

  《召南·甘棠》中的“蔽芾甘棠”,朱熹《诗集传》云:“蔽芾,盛貌。”“蔽芾”为双声叠韵连绵词,“甘棠”为定中复合名词。

  《召南·行露》中的“厌浥行露”,毛《传》云:“厌浥,湿意也。”“厌浥”为双声连绵词,“行露”为定中复合名词。

  《邶风·凯风》中的“睍睆黄鸟”,毛《传》云:“睍睆,好貌。”“睍睆”为双声叠韵连绵词,“黄鸟”为定中复合名词。

  《大雅·抑》中的“荏染柔木”,朱熹《诗集传》云:“荏染,柔貌。”“荏染”为双声连绵词,“柔木”为定中复合名词。

  类似的文例尚有《唐风·绸缪》中的“绸缪束薪”、《小雅·采菽》中的“觱沸槛泉”等。

  此外,《毛诗》还多见“叠音词+定中复合名词”的形式,如《周南·兔罝》“肃肃兔罝”、《周南·汉广》“翘翘错薪”、《小雅·桑扈》“交交桑扈”、《小雅·青蝇》“营营青蝇”、《小雅·黍苗》“芃芃黍苗”等。叠音词与连绵词一样不可拆分,且以记音为主。

  从安大简《诗经》中的《关雎》《甘棠》《行露》诸篇看,上述文句的语法结构与今本《毛诗》并无不同,区别仅在于记录连绵词或叠音词的字有所出入。

  可见,从《诗经》的文例入手,亦可进一步验证“窈窕”当解作连绵词,系美好之意,而不宜理解为细而长的腰身。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0日 11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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