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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学诗
我在小镇上的房子,算得上“老”了,它毕竟经历了38年岁月的洗濯。
那是1986年,我32岁,师范毕业后在小镇的一所中学工作已整整10年。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学校的宿舍里,妻子老念叨:“要是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经过申请,我们很快有了一块用于建房的地块。那块地靠着一条小河,是四队一位村民的承包地。我缴好了费用,办好了手续,趁暑假在学校的食堂摆下五六桌,请四队的乡邻吃了一顿饭,之后便开始备建房的材料。青砖、青瓦都是父亲从12里外的故乡买来的;砌里墙的红砖,是从7里外的窑厂买来的;七架梁、立柱、椽子、屏门格栅,则是我父母预先买好木料,又在老家请两位木工打好,用桐油油好再运来。“拆屋一顿饭,砌屋动陈粮”,说的就是建房的艰辛。9月中旬开工,待到建成,差不多已经到了年底。
虽说是平房,却是屏门格栅,安上一块块玻璃,清雅而明亮,颇为引人注目。房子的东面、南面筑起了围墙,西面沿着小河砌了两间平顶的厨房,厨房的北面,隔着过道,连着储藏室和厕所,还盖了间猪圈。从南边的大门进来,这院子倒也敞敞亮亮。
建房的费用都来自我和妻子这些年余下来的工资,钱当然不够,所以只能一边建,一边拿每月的工资凑,同时向亲友一百、两百地借。尽管别人从没开口催,可也得尽快还啊!
“节流”的同时,还得“开源”。妻子养起了猪。父母送来喂猪的糠食,星期天妻子去野外打上整篮的猪草。待到猪出圈了,卖个一二百,就可以还上哪一家的欠款。下班了,妻子还会从小镇的玩具厂领来做布娃娃的原料,每天晚上在灯光下做,做好一个,可以挣几分钱。就连我业余写作获得的微薄稿酬,也被妻子列进了“创收”的预算。
节省归节省,该花的还得花。到了春节,妻子总会买几束鲜艳的花儿,插在精致的花瓶里;我也会买来一幅幅潇洒的草书书法,挂在客厅两侧洁白的墙壁上。亲友来拜年,总会夸赞,这陈设和布置,真算得上高雅。
后来,得益于教师工资的提高,我和妻子很快还清了我记在本子上,更是记在心里的一笔笔债务。在之后的岁月里,就可以静心地享受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温馨时光了。
秋冬,我们在小院里种下油菜,到了阳春三月,金黄的油菜花引来蝶舞蜂飞。妻子还应儿子的要求,买了两只毛茸茸的小黄鸭,它们总在油菜花地里觅食、嬉戏。
夏夜,踏上厨房的屋顶,吹着凉爽的风,听流水潺潺,观流萤闪烁,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和惬意。
妻子还在小院里种上了花草和风景树,于是,每日都能看见鲜艳的花儿灿烂绽放,听到一只只小鸟在树上婉转地鸣唱。院东有两棵桂树,每到中秋,一簇簇金色的桂花香气四溢,常惹得路过的行人驻足欣赏;院西的两棵银杏,一到冬天,满树都是扇形的叶片,一片耀眼的金黄,一颗颗银杏果坠落一地……
记不清,我在那所房子里接待过多少来自天南地北的亲朋。大家在这长着花草的小院里徜徉,在明亮的屋子里围着饭桌,品尝时鲜菜肴,举杯畅饮。
后来,因工作调动,我们离开小镇。我的父母,则从故乡搬到了那所房子里。过了几年,也是在那儿,我们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虽说父母走了,可小镇上的老房子我们还是常去,因为这里曾深深地扎下我们的根。
去年春天,和我相濡以沫40多年的妻子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她在病床上不止一次地和我谈起小镇上的老房子,说那里有她生命的印记,那些年的生活虽说艰辛,却又是那么快乐。
今年清明前夕回小镇,堂弟告诉我,有人想买下那座老房子,价格可观,那笔钱可以买一处像模像样、装修一新的商品房。我征求儿子的意见,他沉吟片刻,说:“再好的商品房,也住不出咱家小院那亲切的家的味道。”这话在理。
在余下的岁月里,我会不时地回小镇走一走,住在这陪伴了我们一家几代人的老房子里,将那点点滴滴的旧日时光,有滋有味地反刍。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1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