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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定武(黄山学院教授)
江永(1681—1762年)和戴震均为清代中叶知名学者,江、戴同出徽州,学界共知戴震的学术思想深受江永的影响。不过,关于二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始终存在诸多争议,很有进一步辨说的必要。
首先是戴震初识江永以及拜师的时间。据段玉裁《戴东原年谱》:“乾隆七年(1742年),二十岁……婺源江先生永治经数十年……先生一见倾心。”近代以来,很多学者认为戴震初识江永时间不应当如此之早,有认为应在乾隆十五年(1750年),更有认为应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江锦波等《江慎修年谱》:“乾隆十八年,歙门人方矩、金榜、汪梧凤、吴绍泽从学,休宁郑牧、戴震,歙汪肇龙、程瑶田前已拜门下问业。”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状》:“后数年,程、吴诸君子已殁,先生家居寂然……而与戴震书曰……”程、吴指程恂、吴绂,均卒于乾隆十五年前,因此戴震与江永初识绝无可能迟至乾隆十五年,更无可能晚至乾隆十八年。最能说明江、戴初识时间的,无疑是江永《善余堂文集》所附戴震的《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此《序》称:“震少知向慕,既数年始获一见,又数年,始拜先生于吾邑之斗山。”乾隆三年(1738年),婺源廪生张元泮坐馆于戴震家乡休宁隆阜,少年戴震与之多有交往,共论学术及时文,张氏当向戴震推崇同邑大儒江永之学。而与江永至交的休宁学者程恂,又属戴震尊敬的前辈,戴震初识江永,正因程恂的引荐,所以戴震对江永“少知向慕”,当非虚语。根据《江慎修先生七十寿序》,段玉裁所言戴震、江永初见时间当属可信。而戴震正式拜师江永,则又在数年之后的乾隆十年(1745年)左右。
其次,江、戴的师生关系,尤其是戴震是否讳言师尊及是否尊师。近代以来,王国维、孟森等均批评戴震师从江永而并不尊师,甚而讳言其学问所自,证据即是戴震有称江永为“吾郡老儒”,其学术承自江永,而著述中很少明确言及这一点。戴震著作中两处“吾郡老儒”一词,分别见于《声韵考》和《六书音均表序》。此为对同乡前辈学者的习见称谓,虽然恐非如梁启超等认为实是出于尊敬,但也并非不敬之词。而众所周知,戴震本字慎修,后避而不用,专字东原,当正是尊师之举,且综观戴震的为人态度与为学精神,无论如何都难以与“背师”联系起来。戴震为人一方面不邀世誉,且视借重昔儒先师之名为鄙陋之举,另一方面在看待师生关系上也极为谨慎,绝不好为人师,从他先后谢绝姚鼐、段玉裁等拜师可见一斑。而戴震也始终没有讳言其师,乾隆十九年(1754年)初到京师,戴震即向秦蕙田推荐其师的著作,并使秦氏将其采入《五礼通考》中。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开篇即言:“余友休宁戴君东原,所谓通天地人之儒也,常自述其学术实本之江慎修先生。”而钱大昕因不满戴震推崇江永历算之学,作《与戴东原书》曰:“当今学通天人者莫如足下,而独推江无异辞,岂少习于江而特为之延誉耶?”桂馥《上阮学使书》称:“及见戴东原,为言江慎修先生不事博洽,惟孰读经传,故其学有根据。”桂馥见戴震在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库全书馆开馆之后,可见自戴震离乡直至晚年,始终不乏称颂其师江永之语。
戴震的著述中,不时有“江先生曰”之语,只是未见阐明其学术具体传自江永之处。其实,这应是当时学界的普遍现象。众所周知,段玉裁对戴震可谓礼敬有加,且其治学受戴震影响极大,我们在段玉裁著作中虽屡见引用戴震之说,同样难以看到其明言传承戴震之处。
江永晚年有《答戴生东原书》曰:“暮年得两知己,天资敏妙,志识不凡,可与剧谈天地古今,甚慰平生夙愿。聚首两三日,未罄鄙怀,相距非遥,所欲言者,笔札可代。”可见江永始终以得到戴震这样的弟子为欣慰,而于此也可知戴震拜师后得江永面授时间较少,大多为书札往来探讨学术。因乾隆十九年(1754年)后,戴震长期漂泊异乡,极少回到徽州,这对师徒二人来说,确为憾事,但二人关系实属学问知己、忘年知交,师徒情谊无疑甚深。江永甫一逝世,戴震即精心结撰《江慎修先生事略状》,以数千字长文全面总结并高度推崇江永的学术思想成就,同时精心整理江永遗著,以期传于后世。后《四库全书》收录江永著作达16种之多,戴震功莫大焉,这是以实际行动最好地证明了江、戴关系。
再次则是戴震、江永在治学上存在的异同。戴震在尊敬并继承江永学术思想的同时,确实也存在与其师的若干异趣,尤为人关注的是对待朱熹和西学方面。
朱熹祖籍徽州婺源,徽人向以朱子为骄傲。江永更是朱熹的同邑后学,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作为实事求是的学者,江永虽著有《近思录集注》《礼学纲目》等阐扬朱子学术思想的著作,但他并非一味维护朱子。本着研经闻道的精神,江永对朱子之学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尤其反对徽州后人的空疏理学。而自幼即有严谨求是态度的戴震,治学中既充分吸收朱子之学的合理成分,更不惮于批评其不合理的因素,对理学末流“以理杀人”、漠视民生的残酷现实则痛加批判。无疑,戴震对待朱熹及理学的批评态度较江永更为鲜明与激烈,但深入考察则知,戴震并非为批判而批判,更非为与朱子争席,而是为了树立其体情遂欲的新理学,体现其对现实民生的高度关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戴震可谓发扬了江永的民生理念而又能更进一步。
当下有学者认为,戴震持“西学中源”说为违背师道,对此也需稍加分析。江永在《翼梅》中肯定西方天算学,并认为其有创始之功,而非源自中国。江氏论说不但受到梅文鼎之孙梅瑴成的痛批,也被钱大昕指为“为西人所用”。应当说,“西学中源”论在当时无疑成压倒之势,戴震到京师时,曾极力推崇江永《翼梅》,无奈不但不为学界接受,而且还受到钱大昕等人的强烈批评。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戴震对待西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即便如此,戴震在四库馆作《几何原本提要》时,还能本着严谨求是的精神肯定西方天算学:“其于三角、方圆、边线、面积、体积比例变化相生之义,无不曲折尽显,纤微毕露。(徐)光启序称其穷方圆平直之情,尽规矩准绳之用,非虚语也。”同样,戴震在《翼梅提要》中也努力推崇其师的成就:“(梅)文鼎历算,推为绝技,此更因所已具,得所未详,踵事而增,愈推愈密,其于测验,亦可谓深有发明矣。”因此可以认为,戴震只是部分地放弃其师的观点,其目的是要在当时的历史潮流下,寻找人们认识西学的理想途径。
要之,戴震之于江永,既是学问最能得其全的弟子,也是学术知己与忘年交;江永之于戴震,则既是其崇拜的学长与砥砺其精进的良师,更是可以共同探研问道的诤友。戴震在尊师的同时,坚持“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的解蔽原则,矢志追求十分之见,既继承先师,更注重求是,能在诸多方面发展与超越先师,这或许正是戴震从江永那里得到的学问精髓,也是他理解的尊师的真正含义,而“掊击前人以自襮”或“依傍昔儒以附骥尾”都是他所鄙弃不取的。
《光明日报》(2024年11月16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