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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静枫(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今年是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公映70周年,也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首演65周年。今年7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推出了她们在20世纪90年代打造的新版“梁祝”的青春版,并在全国进行巡演,受到年轻观众追捧。今年10月,上海越剧院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迎来了自2022年以来的第一百场演出……“梁祝”故事在中国舞台上拥有悠久的演出历史,从宋元时期至今,它一直是舞台上的经典IP,而历代创作者对“梁祝”的新诠释与艺术创新也一直为当代创作所借鉴。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新版《梁祝》尾声“化蝶”:茅威涛饰梁山伯,章益清饰祝英台。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供图
因其传奇色彩、浪漫情怀及大胆挑战封建思想的故事内核,深受戏曲创作者及大众喜爱
“梁祝”作为“中国四大民间故事”之一,凭借其多样化的文艺形式代代相传。初步具备完整情节的“梁祝”故事,最早见于晚唐张读的《宣室志》,其中“易装求学”“同窗共读”“山伯访友”“祷墓合冢”等核心情节均已初具雏形。至南宋时期,咸淳《毗陵志》中出现了“化蝶”的结局,至此,“梁祝”故事的基本框架已经构建完成,蕴含着诸如妇女意识觉醒、生命价值追求、社会秩序反思等深刻主题,为后续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梁祝”戏剧登场始于元代。元戏文、金元杂剧、明传奇中皆有以“梁祝”为题材的作品,如元戏文《祝英台》(作者不详)、元杂剧《祝英台死嫁梁山伯》(白朴作)、明传奇《同窗记》(作者不详)等。这些作品虽多数仅存于目录或曲谱残片中,但仍见证了“梁祝”故事在戏剧领域的早期传播。
清代,随着地方戏曲蓬勃发展,“梁祝”故事因其传奇色彩、浪漫情怀及对封建思想的挑战,深受民间戏曲创作者的喜爱,登上了京剧、秦腔、豫剧、晋剧、川剧、楚剧、黄梅戏、闽剧、粤剧、歌仔戏、越剧、淮剧、沪剧等众多剧种的舞台。部分剧种的“梁祝”剧目甚至成为骨子老戏、教学戏。民间的思维、朴实的对话、幽默的科诨、通俗易懂的唱词,使这一古老故事更加贴近民众,展现出浓郁的民间特色。如果说经过明清文人的点染,“梁祝”故事曾被一定程度地雅化,那么,地方戏则又赋予了这个故事浓郁的民间特质,“梁祝”故事因此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当然,不同剧种的“梁祝”剧目在风格上存在差异,这是与剧种气质密切相关的。如果说京剧《英台抗婚》沉郁而不失坚韧、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深婉而不失刚毅,那么,川剧《柳荫记》则激荡而不失风趣。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些来自西方的舞台艺术样式也对“梁祝”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话剧、交响乐、舞剧、音乐剧等纷纷创作出以“梁祝”为主题的作品,这些作品极力尝试突破旧有叙事的藩篱,在主旨营设、人物塑造、情节安排乃至风格呈现上都做出了创新,展现了跨文化视角下的“梁祝”。
同时,“梁祝”故事也跨越国界,在美国、澳大利亚、丹麦、日本、朝鲜等国舞台上绽放光彩。丰富多样的“梁祝”舞台作品传递着丰厚的中国文化内涵和美学精神,“十八相送”所蕴含的朦胧美感更是跨越文化差异,引起人们的审美共鸣,向世界讲述着中华民族的情感历程和心灵世界。
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范瑞娟饰梁山伯,袁雪芬饰祝英台。 上海越剧院供图
越剧《梁祝》融合民间性与文人性,成为戏曲推陈出新的典范
《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越剧的骨子老戏。1949年以后它主动加入“戏改”的行列,在思想和艺术层面完成了又一次升级。经过屡次修改,梁、祝二人的形象变得更加纯粹,果敢而又深情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作品也因此具有了刚柔并济的审美品格。祝员外这位坚决维护礼法的老乡绅化身旧制度的代言人,他与梁、祝之间的矛盾冲突被赋予了阶级对抗的色彩。梁、祝以自戕的方式,决绝地向压抑他们爱情的社会制度发起挑战,作品因此在哀婉情缘之外,又增添了一份强烈的斗争精神。
不仅如此,删除枝蔓后的故事情节更加紧凑,叙事更有节奏,保持着强大的戏剧张力。而经过修饰后的语言既涤除了粗鄙又没有沾染雕镂的文人积习,呈现出清雅的气质。20世纪50年代的这一系列改动成为越剧“梁祝”经典化进程中至关重要的操作。
越剧,这一充满哀婉与深情气质的江南剧种,凭借《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剧迅速走红全国,成为家喻户晓的艺术瑰宝。更重要的是,该剧不仅是越剧普及的助推器,更是民间传说类戏曲“推陈出新”的典范之作。它频繁出现在国家报刊与官方选本中,因为成功融合民间性与文人性的双重特质,其改编经验被视为民间传说类戏曲新编的宝贵参考。
1952年,在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上,袁雪芬、范瑞娟主演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荣获剧本奖、音乐作曲奖及演出奖一等奖。随后,该剧被选中改编为彩色电影,对当时的中国电影界而言,拍摄彩色电影不啻是一个挑战。在付出11个月的巨大艰辛后,新中国电影人与戏曲人联手奉上了第一部彩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1954年,该片在上海大光明等20家电影院同步上映,轰动一时。同年,周恩来总理出席瑞士日内瓦国际会议时,特地安排播放此片以招待各国代表和记者,为了让外国观众更好地理解这部电影,周恩来总理指示在请柬上写道:“请您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饮誉日内瓦会议的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荣获第8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及英国第9届爱丁堡国际电影节映出奖,成为20世纪50年代中国影片走向世界的杰出代表。
这对美丽而勇敢的“蝴蝶”借助彩色电影很快传遍全国、走向世界,这无疑有力地提升了“梁祝”故事的影响力。1959年,上海音乐学院学生陈钢与何占豪以“梁祝”为主题,创作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作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献礼。这是小提琴演奏“洋为中用”的一次成功尝试。作曲者之一的何占豪是来自浙江省越剧团的小提琴进修生,他在加入“小提琴民族化实验小组”后即编配越剧“梁祝”中“十八相送”“楼台会”等场次的曲调,创作了弦乐四重奏《梁祝》。当然,他并不满足于这种小品式的改编,而要创作出一部协奏曲、交响曲之类的大型作品,不久,作曲系学生陈钢支援实验小组,与何占豪开始合作。他们用西方传统的奏鸣曲曲式进行创作,借助小提琴与大提琴的“对话”来模仿梁祝在楼台互诉衷肠,将二胡的指法融入小提琴的演奏,借用越剧过门音乐创作出“同窗三载”中的小快板主题旋律。1959年5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演。清脆的竖琴和轻快的长笛瞬间让舞台幻化为满眼鹅黄新绿的钱塘古道,拉开了这个古老故事的序幕,两个准备接受圣贤洗礼的少年即将因为碰撞释放出封冻了一冬的激情。
20世纪50、60年代,“梁祝”故事以其刚柔并济的美学风格,成为新中国文化的重要符号。在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推动下,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蝴蝶热”,见证了“梁祝”故事在舞台上的新传奇。
小提琴艺术家吕思清在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演奏中国经典音乐作品《梁祝》。 新华社发
不同时代的创作者通过调整角色定位和人物关系,为观众带来全新体验和情感共鸣
从宋元时期直至当代,“梁祝”故事始终在舞台上被不断演绎,它如同一个永不枯竭的源泉,展现出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在保持故事基本框架和情节走向不变的基础上,不同时代创作者通过调整角色定位和人物关系,为观众带来全新的认知体验和情感共鸣。这些变化不仅丰富了“梁祝”故事中核心冲突的内涵,也为究竟谁是导致梁、祝爱情悲剧的真正“元凶”这一问题,提供了多样化的时代解读。
在历代的演绎中,我们见证了阻碍二人结为连理的“力量”的多样化呈现:有时是梁山伯的后知后觉,有时是冥冥中某种神秘力量的捉弄,有时是“恶人”马太守、马文才父子的仗势欺人……当强调梁山伯的个人因素时,祝英台的投冢行为便显得更为悲情,故事主题转向了对妇德的颂扬。而当着重描绘造化弄人的情节时,故事则增添了几分缠绵悱恻,主题也被定格在“浪漫”之上。当民间视角介入,将恶势力的肆意破坏视为直接原因时,“梁祝”故事便焕发出强烈的反抗精神。而当我们将目光从内部转向外部,从封建社会制度中探寻根源,将门第观念视为梁、祝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时,故事便具有了“革命性”的色彩,作为革命文本的“梁祝”,在揭露旧秩序对美好爱情残酷摧残的同时,也奠定了反封建的正当性。
随着时代思想的变迁,“梁祝”故事的阐释空间不断拓宽,在当代舞台上为观众带来了一次次“蝶变”。原创音乐剧《蝶》更是对“梁祝”故事做了全新的诠释,梁山伯从文弱忠厚的书生变成一位桀骜不驯的流浪诗人。祝英台不再是人的形象而是变为渴望人类爱情的“蝶人”。“蝶人”的设置使该剧极富魔幻色彩,梁、祝爱情焕发出现代意涵。同样取材于“梁祝”的音乐剧还有《中国蝴蝶》。该剧加强了书童四九和丫鬟银心的人物关系,在梁、祝爱情线外又增添了另一条爱情线,两者形成对比,成为更接近现代男女爱情故事的模式,自由活泼风趣,一定程度缓解了梁、祝爱情的悲情气氛。
不同时期、地域的“梁祝”故事映射出不同的时代风貌。在当代戏剧家的实践中,将有更多新的观念融入故事,使其文化价值得到更加充分的展现,“梁祝”舞台作品也将因此焕发出更加多元的艺术魅力。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04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