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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蓬桦
一地白霜
天蒙蒙亮,我们起床集合,准备出发。上车前,我刻意瞅了一眼敦煌宾馆院内那一排银光闪闪的白杨树——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地上没有一棵树,天空没有一只鸟。那个地方叫冷湖,是个小镇,位于柴达木盆地的西北边缘,曾是青海油田驻地。大自然安排荒凉的地带由风雪居住,由恶劣的气候掌控,却把人类所需要的能源藏于其中。
一路向西,车窗外的果园和荞麦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荒野和起伏的远山。当车子停稳,我站在了真正的戈壁滩上,抬眼是遍地的卵石,零星的梭梭草、骆驼刺,还有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
插图:李娜
一个个油田在我的脑海里掠过:玉门、大庆、华北、胜利、延长、克拉玛依、塔里木……这些石油工业基地,大多处于荒僻的地域。第一代石油大军风餐露宿、在严酷的环境下劳动的场景一幕幕浮现,浓缩为一部石油工业的创业史。然而,同行的朋友说,就自然环境而言,柴达木盆地是最恶劣的——没有“之一”。“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这是冷湖地貌、环境的真实写照。将这首打油诗拆解开来,每一句都硌得人心口窝生疼。
一个叫勇子的采油工,始终陪伴左右。他是地道的“油二代”,冷湖是他的出生地,他在这里读完初中,之后到茫崖镇上学。那是他第一次离家远行,第一次见到大片的草和树,他惊喜地抱着一棵白杨哭了起来。
在冷湖,最早的住所是军用帐篷,如今已经无法想象上万人在沙漠里扎帐篷的场面。后来是地窝子,即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的住所。上世纪50年代,柴达木连一根柴火都没有,青海石油人烧火做饭全靠原油废渣,一顿饭做完,脸上布满了灰——最要命的是,易出安全事故。
人们最初用煤油灯照明,后来是电石灯。冬天一到,从地窝子里散发出一缕缕橘黄色的微光,远远看去,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火苗。男人喝一口烈酒,就一块咸菜疙瘩、一碗面——这里的水很难烧到沸腾,饭菜做到八成熟就出锅了。女人则在灯下缝补破损的工装,给孩子赶制一双过冬的鞋垫。
多年后,随着国家石油勘探战略东移和冷湖油田原油产量逐年递减,数万名职工及家属西进东迁,冷湖石油基地渐渐沉寂,如今已是一片遗址。勇子领着我从一排排废墟中找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家。房子由油矿统一规划建造,面积不大,但石油人总算告别了没有窗户的地窝子。房墙是用黄土加青稞秆和泥而成,这样的房子和我故乡鲁西平原上的泥巴屋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我们房前有宽敞的院子,院内院外种着大白菜、胡萝卜、大葱、芫荽等菜蔬,环绕着院子的是爬满梅豆秧的篱笆墙,总会吸引成群的蜜蜂飞来。
正是那一群在生活上不讲究的采油人起早贪黑,用人力扛油管,背向昆仑,面朝当金山,勘探出一个个锃光瓦亮的大油田。
风静静地吹
我的双脚踩在戈壁滩上,眼前是大片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头被皑皑白雪覆盖,终年不化。风静静地吹,我跟随向导靠近一个幽闭之地——著名的冷湖四号公墓。
这里没有松柏环绕,唯有黄沙相伴。引人注目的是一座高达12米、巍然耸立的纪念碑。这里长眠着自青海油田开发以来,因公、因病去世的400多名油田职工及家属。
半个多世纪前,来自五湖四海的石油人,组成了一个和谐亲热的团队,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他们是战友和工友,面对恶劣严酷的自然环境,大家抱定一个信念:把地下的宝藏开采出来,给年轻的共和国输送能源,尽快摘下穷国弱国落后国的帽子!干部和工人每天一起在井场抡大锤、打炮眼,一起在野外睡帐篷,一起啃开裂得像石榴似的大馒头,一起思念故乡的亲人,一起寻找排遣孤独的方式——打篮球、看露天电影,在劳动节一起朗诵李季和郭小川的诗篇……
多年后,其中的许多人又不约而同地长眠在一处。沙漠之上,仿佛上天备好了一张巨大的眠床,大家生前是兄弟姐妹,身后也要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这里没有鲜花,没有常青藤,没有音乐,断然也不会有大雁或夜莺的歌唱,有的只是随时会刮起的风,以及四周一望无际的荒原。然而,躺在这里,便仿佛还能听到石油在地下奔流的声音,依然没有脱离钻井队和勘探队。
踩着雅丹地貌的残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墓地上,我的鞋子灌进了一把沙砾。我没有把它们清理出来,似乎这样可以更深地贴近他们的灵魂,体察柴达木曾经的激情岁月。
1955年初冬,由八位女地质队员组成的测量队在冷湖至大柴旦途中进行测量工作。收工后返回时,大风骤起,铺天盖地的黄沙瞬间笼罩荒漠,来时的脚印被黄沙掩埋得了无痕迹。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取暖,决定扎起帐篷就地露营。在饥饿、干渴与寒冷中,八位正值青春妙龄的石油女工长眠在戈壁滩上。
我还记下了墓碑上许多平凡普通的名字,诸如陈自维、张秀珍。这对夫妻是青海油田的第一批勘探队员,在沙漠中相爱,在帐篷里举行婚礼。上世纪70年代,他们调往华北油田工作,退休后定居河北任丘。1981年张秀珍因病离世,留下遗嘱,把骨灰埋在冷湖。几年后丈夫陈自维离世,临终前要求将骨灰送回冷湖与妻子合葬。他们的坟墓被风雨剥蚀,只剩下一小堆沙土,但我能想象戈壁滩上他们甜蜜的爱情、飞扬的青春。
来自北京的石油专家黄先驯也长眠于此。他多次发愿要来柴达木考察,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1980年正准备启程时,他突然病倒。在病房里,他留下遗嘱,将骨灰埋在冷湖公墓,也算实现了来到冷湖的夙愿。
走出墓园,抬眼回望,看到西天巍峨的昆仑山和阿尔金山,山脚下的流沙河时隐时现,夕阳的余晖正为山顶镀上一层金边。
阿吉传奇
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工人说起阿吉,就像谈论一位最熟悉、亲近的家人。阿吉全名为木买努斯·依沙·阿吉,他曾带着驼队经商,走南闯北二十几年,被誉为柴达木的“活地图”。在青海油田开采初期,阿吉老人为寻找石油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位于敦煌市区的青海油田展览馆,我见到了阿吉老人的青铜雕像:他身材高大,长须飘飘,头戴一顶黑色的绒线帽,骑在一匹骆驼上,手指戈壁深处,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骑骆驼的石油勘探队员。这尊雕塑取材于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影师费龙于1954年拍摄的照片。
那时的阿吉已进入花甲之年,却不见老态。他像一位游历四方的仙人,骑着骆驼穿越茫茫戈壁,爬高山,进沙漠,嘴里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渴了喝一口壶里的水或酒,饿了啃一块妻子在土炉里烤制的馕饼,天黑了在野外就地露营,爽朗的笑声从帐篷里传出。石油勘探队的队员都说:“我们的阿吉,是神灵派到柴达木传递福祉的信使,是一位在西部大地上行吟的诗人。”
关于阿吉老人做石油勘探向导的故事,像春季漫天飞舞的蝴蝶一样多不胜数。
勘探队初进柴达木一望无际的无人区,没有公路,更没有树木作为地标,车轮随时可能陷入沙土或凹地。阿吉神情自若地向前走,不时绕弯,终于踩出一条可以承重的路。而后,他转过身来,把手一挥,车子沿着他的足迹一路前行。时隔不久,更多的勘探车开进戈壁滩,车灯照亮瀚海。这一条条路,来自阿吉磨破了的脚底板。
戈壁滩上,白天光照强烈,号称“沙漠之舟”的野骆驼也会渴死。勘探队进驻柴达木,最大的问题是寻找水源。一次,阿吉带领小队踏勘,历经长途跋涉,水喝光了,队员们的嗓子干得冒烟。阿吉在戈壁滩上低头细细观察,时而用手指敲击地面,弯腰谛听,终于在某一处停住,朝地上一指,说:“挖!”队员半信半疑地举起镐头,挖到一米深时,一股清水从沙地里渗了出来,荒原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他把自己多年前的经历和观察做了详细的记录,交给勘探队,而后骑着骆驼带路。在冷湖通往花土沟的一片高低错落的山岗上,阿吉远远地看到地上闪耀着油亮的光。他翻身而下,高筒毡靴踏向一块黑石头,他捡起来一嗅,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油香味。勘探队员把石头带回帐篷,拿锤头砸开,靠近油灯的火苗,石渣竟然“吱吱”地燃烧起来。后来,这片矿区由阿吉命名为“开特米里克”。
值得一提的是,阿吉与诗人李季、作家李若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1956年,在玉门油田体验生活的李季听闻阿吉老来得女,便约上在青海油田的李若冰,穿越戈壁荒漠来到老茫崖自流井表示祝贺。阿吉刚刚把家从遥远的新疆若羌搬来,住在一个帐篷里。李季与李若冰的到来让阿吉有些不知所措,他急忙沏上一壶砖茶,说:“这个小克孜(姑娘)还没取名字,两位兄弟给她赐个名字吧!”脸膛黝黑的李季憨厚地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说:“小姑娘出生在柴达木盆地,就叫柴达木吧。”
阿吉喜得合不拢嘴,胡须颤抖,连声咕哝:“呵呵,好,好哩,好着哩!”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按照维吾尔族的风俗习惯,在小女儿名字的后面加了一个“罕”字,叫“柴达木罕”,意为柴达木花。
名字敲定,一碟油炸花生米、一锅炖羊排和一瓶西北烈酒端上桌,三个人直喝到月上中天——这个夜晚,笑声震颤了土峁上空的星。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13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