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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界新视角】
《诗经·蓼莪》应是丧葬仪式上由主持人演唱的仪式歌
《诗经·蓼莪》主要分布在西南曾进行过大规模改土归流的省区市
西南地区发现活态传承的《蓼莪》
作者:苑利(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发展基金会理事长)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距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诗经》集中三百多篇诗歌,既是诗,也是歌,只是时移世异,人们不知它是如何吟唱的。
时至今日,《诗经》是否仍在以活态形式传承?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田野调查研究的深入,我们渐渐发现作为活态遗产的《诗经》,在西南地区仍有流传。如我们最近在云南省南涧彝族自治县发现,这里在丧葬仪式中唱的仪式歌《蓼莪(音“路俄”)》,与《诗经·蓼莪》内容几乎一致。
《蓼莪》应是丧葬仪式上的仪式歌
2024年,我们深入云南省南涧县,对当地彝族的丧葬仪式进行了为期三天的田野调查,发现《诗经·蓼莪》不仅仍“活”在民间,而且在丧葬仪式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
首先,从体裁看,在此次调查中我们注意到,中国多地出现的唱诵体《蓼莪》,几乎都是以吟唱的形式在丧葬仪式上呈现的,如云南省南涧县、元江县的《蓼莪》,湖北省赤壁市的《蓼莪》,贵州省贵定县的《蓼莪》等。
其次,从性质看,今天在丧葬仪式上所见的《蓼莪》,并不是人人都能朗诵的悼亡诗,而是一首只能出现在丧葬仪式、由丧葬仪式主持人演唱的仪式歌。这一发现,让我们对诗经《蓼莪》的原始功能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
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从歌词内容出发,认为《蓼莪》只是一首典型的感念父母恩德的悼亡诗。但如果仅仅是一首悼亡诗,它应该是时时处处人人都可以吟诵的。但事实是,在民间,作为仪式歌,它只能在举行丧葬仪式当天,在丧葬仪式上由主祭祭司及其弟子吟唱。
多地的调查对象告诉我们,这首歌“只能用于白事”。如湖北省赤壁市夜歌师傅(指丧事时唱丧歌的人。编者注)龚建平告诉我们,《蓼莪》是“夜歌”,这种歌只能在举行丧葬仪式的那天晚上演唱。在云南省南涧县,掌坛人陈旭告诉我们,《蓼莪》只能出现在丧葬仪式上,往往是逝者去世后的头一个晚上唱。如果条件放得更宽泛些,整个丧葬仪式,甚至包括过“百日”时,都能演唱。类似的,在贵州省的贵定县,当我们提出能否尽早采录《蓼莪》时,传唱人耿文福告诉我们:“这些东西不能随便唱,按规矩不但只能在白事上唱,甚至只能在白事活动的某一时段才能吟唱。”正因如此,尽管我们早已知道云南省南涧县等地有“活态诗经”《蓼莪》的存在,但苦于严格的惯制,无法立即进行深入调研。
2024年初,有村民不幸离世,2024年4月29日正是为逝者离世举办百日脱孝的日子,我们这才有机会对当地彝族丧葬活动脱孝仪式吟唱《蓼莪》的习俗,进行详细的田野调查。
再次,从传承主体看,《蓼莪》的传承者、演唱者主要集中在丧葬行业。从我们获得的资料看,由于丧葬仪式的特殊性及《蓼莪》内容的独特性,《蓼莪》的传唱者几乎都是丧葬仪式的主持人。如在云南省南涧县,仪式的掌坛人是《蓼莪》的唯一传唱者;在湖北省赤壁市,脚盆鼓代表性传承人是《蓼莪》的唯一传唱者;在云南省元江县,“堂祭”仪式的主持人也是《蓼莪》的唯一传唱者。其他人极少传唱《蓼莪》,道理很简单,《蓼莪》涉及父母亡故的内容,父母尚在,则唱之不吉。
当然,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随着官方的介入,《蓼莪》的演唱主体也曾发生过一些变化。譬如明成化年间,饱受儒学滋养的地方官员和士绅,为恢复中原文化传统,特意在丧葬仪式中加入《仪礼》《曲礼》《小雅》等内容,同时在丧礼的“初献”环节,加入了童子们“歌唱《蓼莪》之诗歌二章”的内容。
为何唯独《蓼莪》活态传承至今?
为什么在民间,《诗经》中许多篇目的吟唱都已消失,而唯独《蓼莪》能以活态形式传承至今呢?我们分析,可能与信仰在文化传承过程中的锚定作用有关。
民俗大抵可分为“深层民俗”与“浅层民俗”两大类。“深层民俗”,是指与信仰息息相关的民俗,如与丧葬仪式密切相关的《蓼莪》吟唱即属于这一种。而“浅层民俗”,则是指与信仰关系不大的民俗,如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民俗。浅层民俗因为没有信仰羁绊,比较容易发生改变。如,同是《诗经》篇章,《关关雎鸠》在传唱过程中,就发生了许多改变。在江汉平原荆门市京山县流传的《关关雎鸠》是这样唱的:“关关雎鸠在两旁,在河之洲陪新郎,窈窕淑女生贵子,君子好逑状元郎。”而在湖北省恩施州传唱的则是:“关关雎鸠做双鞋,在河之洲挂起来,窈窕淑女树下坐,君子好逑等郎来。”从文本看,它们尽管与《诗经》有关,但改动很大。而传唱于云南省元江县、南涧县,以及湖北省赤壁市的《蓼莪》,由于已经与丧葬习俗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所以几乎没有改动,依然“原汁原味”,体现出信仰在文化传承过程中的锚定作用。
从歌词看,我们今天所见绝大多数民间传唱的《蓼莪》,与2500年前孔子搜诗时所记录下来的歌词相比,基本没有大的改动。不过在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更多《蓼莪》是被翻译成少数民族语言进行吟唱的。
此外,我们目前尚不能确定《蓼莪》所用曲谱,是否真的是以活态形式原汁原味传承至今。因为每个地方活态传承的《蓼莪》,曲调都是不一样的,很难看出它们之间的同源关系。只能从它们都使用了五音这一点看出,它们确实来自同一个更古老的文化源头。
为何《蓼莪》主要在西南地区活态传承?
作为活在当下的《诗经》,《蓼莪》的地域分布是有规律的。
从史料看,历史上最早被记录下来的《蓼莪》,主要流行于陕西、河南一带,《诗经》成书后,开始以文本或吟唱的方式向外传播。其中面向西南的一支,进入西南偏远地区,特别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后,由于再无其他外来文化冲击,便在这里积淀下来。
《蓼莪》进入西南地区,很可能与明朝中期的改土归流,以及与流官(明清时四川、云南、广西等地的少数民族地区的地方官,有一定任期,相对于世袭的“土官”而言。编者注)推行中原丧葬习俗,并对当地少数民族丧葬习俗进行改革有关。我们注意到,活态传承的《蓼莪》,主要分布在西南曾进行过大规模改土归流的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地区,湖南、湖北、广西也有发现。这些地区较早接受了汉文化,所以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接受过汉族丧葬习俗的影响,其中便包括汉族在丧葬仪式上吟唱《蓼莪》。从目前的初步统计看,除居住在中国西南偏远地区的汉族外,彝族、白族、壮族、苗族、布依族、仡佬族、毛南族等,也都保留着在丧葬仪式上吟唱《蓼莪》的习俗。
除了流官推行政策,西南少数民族丧葬习俗中吟唱《蓼莪》的传统,很可能还与道教的影响有关。在我们看到的西南少数民族丧葬仪式中,几乎所有的丧葬仪式及其所用文本,都与道教有关。如云南省南涧县的丧葬仪式,尽管不乏儒释两教内容,但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与道教有关,所用文本也都是道教的科仪(道场中进行法事活动遵循的一套规程和礼仪。编者注),而《蓼莪》就是《开路玄科》这部经卷的一部分。总之,《蓼莪》的分布与中国西南地区道教的分布呈现出明显的正相关。
目前,我们的调查只是初步的、极其表面的。据云南日报开屏新闻非遗云南负责人成霖宇介绍,云南昭通市的大关县、彝良县、盐津县、镇雄县、威信县、永善县、水富县、昭阳区,临沧市的云县、永德县,四川的宜宾市、自贡市、乐山市、大小凉山部分地区,贵州的铜仁市、六盘水市部分地区,以及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贵定县,毕节市的大方县、赫章县、纳雍县、七星关区等地,历史上都有《蓼莪》的传承。这也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过程的极好例证。
云南南涧县丧葬仪式掌坛人们在演奏《蓼莪》。 作者供图
《蓼莪》的传唱者陈旭 作者供图
民间传唱的《蓼莪》文本 作者供图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