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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洪放(安徽省作协副主席)
叶朋走到三孝口旧书店时,一眼就看见亚轩正站在书架前整理旧书。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亚轩的头发几乎没有了,在不算太亮的书店光线中,他的头如同一尾从水中浮出的鱼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随着整理旧书的手,来回晃动。那手在那些旧书上,已经摩挲了二十年了。现在……
插图:郭红松
叶朋鼻子一酸,想流泪。
昨天下午,叶朋接到亚轩的妻子爱芳的电话,说亚轩坚持要回来,要到书店里来。叶朋说那怎么行,赶快劝他。爱芳说劝了,劝不动。“你也知道,亚轩是个犟脾气的人,他定了的事,不说我,就连他那八十岁的老娘也劝不动。另外,亚轩说他想回来看看书店,看看书,不让他回来,不让他摸摸那些书,他不甘心。”
这倒是。叶朋马上通知了知贤,说:“亚轩明天要回书店,咱们都去看看吧。从亚轩病重这一个多月来,亚轩一直不让人去病房探视。现在,他自己回来,咱们正好去看看,也好好陪他说说话。”
知贤爽快地答应了。以往,他们两个是往三孝口旧书店跑得最勤的人,也是同书店老板亚轩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书,看得最多的是书,摸得最多、念得最多的,都是书。
三孝口旧书店坐落在三孝口边的巷子里,离巷子口一百米,单间门面,外面搭了个雨棚。书店里的景象,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一个字当然是书。都是书,上下前后,你转身时,会碰到书;低头时,会碰到书;伸手时,手指会碰到书;弯腰系鞋带时,还会碰到书。总之,这里是旧书的大杂烩。人站在旧书之间,冷不丁就能听见书虫嚼书的细碎声音。每逢这时,亚轩会侧起耳朵,贴着书架细细听。听着,听着,他就抽出其中一本书,然后将书拿到门口的空地上,用消毒水喷洒一遍。旧书来自四面八方,且大多常年存放在角角落落里,生些虫子,有点发霉,都是正常现象。因此,平时没顾客时,亚轩主要的事情就是处理这些旧书。翻晒,消毒,甚至对有些明显的残页,做适当的修补。对于一些特别好的、他认为有较大价值的旧书,他还会专门去请省博的修复老师。这些年来,经他的手的旧书,少说也有几十万册了。他喜欢旧书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古旧的气息,喜欢书里方方正正的汉字,和那些汉字所记叙的古往今来的历史。
还有一个字,就是挤。实在太挤了。除了旧书外,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能容人。因此,叶朋他们有时找了旧书后,想和亚轩聊几句,也只能站在门口。好在亚轩在门口的雨棚下,放了张小矮桌子,加上两把小椅子,站的站,坐的坐,大家竟也能在这拥挤逼仄的小空间里,谈论书籍版本,谈论旧书背后的故事。
“老叶,早到了。”知贤夹着他的标志性的大烟斗,骑着自行车过来,他是三人中年龄最大的,快六十岁了。不过,他精神头挺好。他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一捆书,提到店里,说是城隍庙那边有人搬家,他就瞅准了这些书,替亚轩给要来了。亚轩正在将书一本一本地上架,说:“都是好书。谢谢呢。”
“有两本我留下了。”知贤擦擦汗,虽然是秋天,可他刚才急着赶路,还是有点燥热。爱芳拿过毛巾,他擦了一把,说:“我让老面馆中午送点菜过来,咱们陪亚轩喝点。”
叶朋和知贤看着亚轩整理旧书,叹道:“唉。这个时候了,还说书。”知贤说:“他这一生都是旧书,除了旧书,他……”
也是。叶朋想,亚轩这个刚刚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早些年他所在的工厂就倒闭了,他也没有其他的长处,除了跟随自己的父亲捣鼓旧书外,他似乎也很难找到什么出路。后来,父亲去世,他一个人盘着这间旧书店。盘着盘着,竟然盘活泛了。
往旧书店送书的人越来越多,到旧书店找书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一阵子,叶朋他们来,还得在门外等着。那可是旧书店的好时光。不过,很快,旧书店安静了。按亚轩的话说,那是它“回到了它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有的样子?书林就不同意亚轩这观点,说书店应该有的样子,就是有读者,有顾客,像从前一样。哪像现在,门可罗雀,清寒得跟古画一般。爱芳平时在一家私人餐饮店打工,一有闲,也过来帮忙。亚轩的女儿,刚刚上大学。
亚轩守着旧书店,看起来风轻云淡,但背地里,叶朋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家的日子艰难着。但亚轩就是个硬脾气,再难,也从不说。偶尔,叶朋他们买旧书时想多给点钱,也被挡了回去。亚轩说:“你们能看得起我这店里的旧书,就是抬举我了。这年头,旧书有人读,才最好。”
亚轩回过头,他越发清瘦了,颧骨挺着,原来一说话就笑的眉眼,也像被病给抠去了似的,深深地陷进去了。眼睛里的光,也成了一条线,却依然明亮着。他拿起旁边书堆上的一本线装书,说:“民国八年的版本,本地诗人雅集的作品,我翻了下,真不错。”他将书递过来。知贤接过书,翻了下,果然是民国八年的旧版,保存得挺好。知贤说:“这个,我要了。还有没有?”
亚轩又从旁边的书架上取出几本书,叶朋也拿着看。事实上,叶朋今天的心情,跟往日来翻书时的心情无法一样。他总是想看看亚轩。眼前这个半年前还活蹦乱跳的旧书店老板,如今已被疾病给折磨得脱了形。就如同一片蝉翼,在旧书页间翻转。他问亚轩:“昨晚回来的?没回家?”
“昨天下午五点。直接到了店里,这么多书,我整理了大半夜。”亚轩说着,身子有些虚,声音也有些飘着。他只好倚在书堆上,慢慢说:“再怎么样,这书,总归还得整理一下的。将来,也许……”
“亚轩,别这么说。还早,慢慢来。”叶朋说,“报社和电视台最近都发了我写的稿子,反响挺好。你所担心的那些问题,一定能解决的。”
知贤也插话说:“大学那边,说要组织学生过来,开展书香传递活动。”
“这倒是好。”亚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爱芳端过一杯水,说:“少说点话吧,医生说不能说得太多。”一转身,叶朋看见爱芳在抹眼睛。他心里知道,爱芳是心疼,舍不得。
叶朋趁着知贤和亚轩说话,就使了个眼色,同爱芳出了书店。两个人站在书店门外的人行道上。一地的梧桐叶,金黄,厚厚地铺着。书店雨棚上面,是叶朋找老书法家田老写的旧书店的名字——“摆渡者”。田老写的是碑,又含着帖意,古朴中有生动,与这满书店旧书,十分贴切。
当初,招牌做好后拿过来时,亚轩高兴得不得了,还特地买了二斤牛肉,四个人喝了两瓶古井贡。那一次,亚轩喝多了,说:“一个人的一生,算得了什么?我父亲一生就守着这旧书店。当初我还不理解他。到了我,又守着书店。有人说我穷,可我觉得踏实得很。一书店的书,还有,看着你们来找到想要的书时,我就理解我父亲了。”
“摆渡者。”知贤说,“这名字好,田老懂得。”
叶朋问爱芳:“医生怎么说?”
爱芳红着眼睛,说:“医生本不让他回来。他偏想回来。我就想,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的念想吧,就拉他回来了。”
“也是。他心里想着书店。”叶朋也抹了下眼睛,说:“人瘦得太厉害了。唉。”
“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爱芳哭着,又回头望了下书店,停了,说:“亚轩心里还想着事。他这人心气高,所以我打电话让你们来,也好好说说话。他说话也难了,说不动了。”
叶朋心里像硌着石头,一下一下地疼。他点点头,说:“事情也正在办。我等会儿慢慢跟他说。”
叶朋说的事儿,其实也是亚轩一直惦记的事。旧书店开在三孝口这条巷子里,已经快四十年了。旧书店不同于新书店,守的是老顾客,做的是朋友生意。旧书的来路,收上来后的出路,都靠着一批批的老主顾们支撑。老主顾们,对旧书店有感情。然后再带来一批批的新主顾。新主顾再变成老主顾,就这样,一来二去,渐渐熟识。
旧书店跟棵树似的,迎来送往的,都是真正爱书的那些人。可就在亚轩刚生病那会儿,市里出台了三孝口片区的规划,旧书店在拆迁之列。亚轩担心,旧书店一拆迁,人气就散了。他也专门去找了规划局,规划局说拆迁是整个城市的事,不能为了一个旧书店就改规划。想想也是,城市要发展,拆迁也是必然的。可是,旧书店立在这巷子里,快四十年了,根也深了,情也浓了,一拆迁,也许就……这事儿,叶朋也记在心里。可是,规划局的态度也没错。他一时也找不出好办法。所以,他只好说事情还正在办。他也确实在办。他给市长写了封信,建议将旧书店连同那条巷子都保留下来。
亚轩脸上出着虚汗。他的身子弱,他自己也知道,他在撑着。可他不想让老朋友看见,所以,他慢慢起身,又沿着书架,缓缓地看了看。偶尔,他会将那些放乱的书抽出,归回原位。他闻着书香,感觉多年来的书店岁月,就在这些旧书之间流淌。他想起一句话:贫穷而听着风声是幸福的。他觉得,贫穷而闻着书香是幸福的。妻子虽然偶尔也发发牢骚,可真到了节骨眼上,妻子还是支持他的。就连女儿,上学时也从不跟别人比穿衣,而是比看书。亚轩为此,既觉得愧对女儿,又感到欣慰。可是,这病……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回过头来,说:“也好,大家都来了。我想拜托大家点事。”
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叶朋、知贤都站着,望着亚轩。爱芳扶了扶亚轩。亚轩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今天精神好得很。但我知道自己。将来我走了,这书店怎么办?靠爱芳,是支撑不了的。”
“边走边看吧。”爱芳说,“别老是操心了。何况,医生说……”
“我清楚。”亚轩苍白的脸上竟泛起微红,说:“要是关了,这些旧书,也不好处理。你们都是书店的老人了,日后就请你们帮忙处理一下。”
知贤说:“我过三四年就要退休了,我来。”
亚轩用毛巾擦着脸,说:“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这旧书店,算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我回来看看,又见到你们,心算是放下了。当然,也还有放不下的。可是,放不下又能怎样呢。”
“话可别这么说。亚轩,好好治疗,旧书店离不了你。”叶朋说。
老面馆的菜送来了。就在门外的小桌子上,几个人或坐或蹲,知贤特地带来一瓶老酒。亚轩坚持要喝一小杯,酒进了喉咙,他的脸更红了,整个人也更精神了。他讲起当年从父亲手里接过旧书店时,自己对旧书是两眼一抹黑。后来慢慢摸出点门道,再后来,有了大家的帮衬,旧书店居然走过二十多年了。“要是能回头,我还开书店。”
亚轩的话,让爱芳一下子没忍住,哭了出来。大家也都掉泪。亚轩说:“可别这样。难得聚下,好好说话。我再喝一杯。”
叶朋想制止,知贤却已将亚轩的杯子斟上了。亚轩端起杯子,说:“将来,我的墓碑上就刻本旧书。其他的,什么都不要。”
“净瞎说。”爱芳道。
“我不是瞎说。是真的。”亚轩对叶朋道,“这事你负责。旧书,越旧越好。”
叶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点点头。
饭后,亚轩说太累了,要回去了。爱芳便陪着亚轩回了医院。晚上,叶朋就接到电话,说亚轩走了,很平静,临走的时候,他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动作,就像在翻那些旧书。
亚轩的告别会结束后,叶朋、知贤又回到旧书店。他们将旧书店又收拾了下,明天,大学的学生们会来参观。市规划局也来电话说,要过来再看看。他们计划将旧书店这条巷子,设计成历史文化小巷,旧书店,就可以一直保留下来了。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03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