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雅事】 

　　作者：薛林荣（中国作协会员）

　　鲁迅一生以毛笔写作，留下洋洋手稿3.2万余页，但以书法作品形式存世的并不多。这类墨迹主要产生于鲁迅定居上海的十年，且多为应人之作。鲁迅的书法自成风格，“融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擎，洒脱而有法度”（郭沫若语），可以说取法很高，少功利心，饶有风趣。

　　鲁迅出生在绍兴的一个书香门第，祖父周福清为晚清翰林，书法飘逸俊雅，承王右军一路，兼掺宋人笔意；父亲周伯宜是会稽秀才，写馆阁体；叔祖周玉田是鲁迅的启蒙塾师，重视书法基本功，鲁迅七岁上私塾时即有描红等初步书法训练，十二岁就读于绍兴寿镜吾开设的私塾三味书屋时，以欧体（欧阳询）为习字范本，日课大字一张。

　　到日本留学后，鲁迅即从章太炎听讲文字学，对篆、隶、章、草等各种书体均熟练掌握。他对文字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曾说要写《中国字体变迁史》也不费事。

　　到北京工作后，鲁迅有长达八年的时间抄古碑。从先秦抄到隋唐，20世纪书人下过此等苦功的，恐不多见。鲁迅还喜爱金石，一生搜集的金石拓本总数有5800余张。

　　鲁迅的文风犀利深刻，但书艺并不锋芒毕露，“内劲”和“外秀”、性情和书卷兼美，张弛有度，是天然与功夫的统一。从鲁迅日记手稿可以看出，1912年前后，他的字大多狭长秀挺，略似欧阳询行书。之后，瘦长的字逐渐减少，到了1916年，瘦峭渐少，1917年前后，多数字已偏向于类似颜字的宽博了。这个过程正是读碑、临碑等因素作用的结果。1920年后，鲁迅书风逐步由内揠而趋外拓，字体走向萧散、宽博、沉雄，能够以静制动，举重若轻。到了晚年，书兴浓时，鲁迅时常会将一两个篆隶意的字掺杂于行书之中，浑然一体，趣味横生，北碑神韵富足，书作简穆古朴，深得魏晋风度。

　　许寿裳评价鲁迅书艺：“其书法一笔不苟，饶有风趣。”增田涉谈鲁迅书法的风格：“他写着那么尖锐或者可怕的、闪着一刀喷血的匕首光芒的文章，可是他写的字，决不表现着锐利的感觉或可怕的意味。没有棱角，稍微具着圆形的，与其说是温和，倒像有些呆板。”

　　鲁迅也谈过自己的书法。一种情况是自谦，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如致台静农信中说：“我的信竟入于被装裱之列，殊出意外，遗臭万年姑且不管，但目下之劳民伤财，为可惜耳。”在致台静农的另一封信中说：“素兄墓志，当于三四日内写成寄上；我的字而可以刻石，真如天津报之令我生脑炎一样，大出意料之外。”另一种情况是自信。鲁迅将抄写的司马相如《大人赋》赠给川岛时说：“不要因为我写的字不怎么好看就说字不好，因为我看过许多碑帖，写出来的字没有什么毛病。”鲁迅的这一自评是他关于书法美学标准的卓见。他所说的“好看”，主要是指外在的形质之美，即书写意义上的字形美观，看着顺眼；所说的“好”，则主要指内在的神采之美，即书法意义上的格调高古，经看耐读。

　　当然，鲁迅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大字写得不好，在致杨霁云信中说：“我没有写过大字，所以字愈大，就愈坏。”鲁迅的一些大幅作品中的书法线条用笔较为拖沓，也是事实。

　　1935年3月22日，鲁迅写了五幅书法，其中有一幅录李贺《绿章封事》赠徐訏，现藏于上海鲁迅纪念馆。内容是：“金家香弄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李长吉句录应伯訏先生属亥年三月鲁迅。”（见下图）

　　书法一般自上而下、自右而左。但鲁迅这幅书法一反常态，从左向右书写（左行）。从布局看，诗句安排疏密相间，落款布置错落有致，书风苍茫古拙，率真单纯，很有禅趣。真是渐老渐熟、创造新奇，大有魏晋风度，鲁迅抄录古碑的功底于此可见。

　　书法自左向右并不是鲁迅的首创。颜真卿罕见的正书《大唐中兴颂》碑，创造了从左向右书写的典范，真力弥漫，雄伟奇特。鲁迅应当是从中受到了启发，创造了破旧立新的形式美感，透露着式微的传统士大夫精神。

　　徐訏非常珍爱鲁迅送他的两幅书法，曾给《人间世》主编林语堂看过这一字幅。1947年，徐訏到上海怀正文化教育社和刘以鬯共同主持编辑工作，曾将这幅《绿章封事》悬挂在该社客厅，请文教界人士观赏。

　　纵观鲁迅书法生涯，少年临池功底深厚，壮年研古眼界高邈，中年开拓大器乃成，特别是到了20世纪30年代，其书法作品结构圆转，筋骨丰满，古雅厚重，文气十足，具有非功利性、非操作性，淡远、清灵的品格。鲁迅评陶元庆的画是“固有的东方情调，又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中渗出，融成特别的风神了”，这是鲁迅对美术的评价，也可看作是鲁迅主张的书法美学观点——提倡“东方的美”，追求“特别的风神”。

　　（图片由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0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