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按钮
作者:胡竹峰
一
芸香科柑橘属门下品类有二十来种,柑、橘同门同宗,外形近似,味略有别而已。
邑里小园不产橘子,柑常有,于我有段旧事。旧年家中庭院栽有柑树,记事起,已经丈余高了,杂枝在屋顶瓦当旁摇曳。每年秋日,树上青油油地挂满了柑子,只是那物极酸。童年懵懂,柑皮尚青时常常摘食,酸得牙齿酥软。此后,纵然嘴馋,也只是望而兴叹。
远近常有老人来家里讨柑子,说是用来顺气。至今还记得那个着青灰色衣服的老妪站在屋后田埂上,我用钉耙绞下六七个柑子,一一抛过去,她手捧着展开的围兜,一脸恬静地走远了。少年时,以为他们不过想哄走我家的柑子,后来读医书,果然见到柑子有顺气之效。旧年乡野贫寒,诸多不如意,格外需要顺气。
柑树为祖父年轻时手栽,果实茂盛了一年又一年。祖父去世后,挂果稀落,一季不如一季,又过了三年,它竟然枯死了。这是一棵深情的树。
摘柑子不容易,树太高,擎一竹竿击打,打轻了,柑子不下树,打重了,容易破皮。有时候打下来了,偏偏又挂在树枝上,或者跌坏了,汁水溅出,令人懊恼。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柑也如此,李时珍说,柑,南方果也,而闽、广、温、台、苏、抚、荆州为盛,川蜀虽有不及之。岭南及江南的柑子,吃过不少,全不似故乡安徽的柑子那般酸涩。瓯柑可圈可点。瓯柑者,浙地温州瓯海之柑也。初冬时去过瓯柑林,一树果实皮色或生青或半黄,也有熟透的。风吹过,枝叶细碎,佳果摇曳,心情也摇曳,一阵欢喜。
瓯柑耐藏。小雪前后开始采摘瓯柑,越冬抵黄,色味犹新,往往可以保存到次年春月乃至端午前后。温州民间有“端午瓯柑似羚羊”之说。“羚羊”,实则羚羊角。瓯柑入药,能去火、清热、解毒,有羚羊角之效。旧时,腊月年节,豪门富贵必求瓯柑,一果不惜费几百文。
韩彦直的《橘谱》上说温州诸邑出乳柑,味道似乳酪故名,人们又称它为“真柑”,似其他为假柑。这让人疑心乳柑是瓯柑的“明月前身”。朱国桢的《涌幢小品》云,温州乳柑,冬酸而春甘。时过境迁,如今瓯柑冬时不酸,春日越发甘香。
挂满了果的柑树有锦绣气,让人想到富贵吉祥。从林间穿过,满目金玉锦绣。眼前一片柑林,心头一片甘霖。
瓯柑婆娑在眼,大柑近似马蹄,小者若牛眼,大小不同,饱满近似。摘下一颗柑子,柑的皮比橘更厚,剥开一只,酸香气息氤氲,肉瓣如琥珀如蜜蜡,肌理稍粗,滋味香甜中有清苦,淡淡的,在唇齿间若有若无。
瓯柑林外的河道,几人划桨而过,船上堆有柑子,多者十几筐,少则三五箩。单桨轻轻摇动,船在河面留下一条辙迹,如此一尺尺地行进,水被划开了又合上。河面泛起涟漪,水面上的柑林摇摇晃晃起伏不定。心头有诗意流动:
黄衫清瘦绿裳肥,
风皱秋波落叶飞。
摇橹少年舟棹去,
一船欢喜大柑归。
二
果园里,满目橘子,多是橙红色,不同深浅。墨分五色,红分五色,橙亦分五色——其实又何止五色。那些佳果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静悄悄、沉甸甸、胖墩墩、圆滚滚、黄澄澄、红彤彤、金灿灿、喜盈盈,当真是——色如丹砂,灼灼其华,与人相对,嫣然可嘉。
口福不浅,有幸吃过洞庭橘、梧州砂糖橘、福橘、长兴岛橘、南丰蜜橘、黄岩蜜橘……产地不同,品名有别。在浙江象山吃过一种叫“红美人”的橘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吃过那么大那么重那么甜的橘子。
摘下一枚橘子,捧在掌心,鼓胀胀的,汁液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耳畔秋风萧瑟,轻轻剥开橘皮,眼前洪波涌起,一股股清香扑鼻而来。掰开一瓣橘肉,纳入嘴中,入口即化,汁液充盈。有人形容好橘子如美人赵飞燕柔若无骨。然而这橘子的模样更富态一些,更近乎杨玉环。真要比喻,大抵是——口感赵飞燕,风姿杨玉环。
橘皮、橘络、橘肉、橘核,各有功用。冬天,偶尔会泡一点橘皮也就是陈皮当茶饮,觉得温暖。我吃橘子,从来不去筋络,中医说其性能行气通络。我倒是觉得橘络味苦,能冲淡橘肉的酸甜,于是滋味丰富。
上品橘子从来都是味道丰富。先是淡淡的甜,然后是肆意的甜,充溢三月江河气息。甜里又回味出酸,清凌凌的酸,让人想到冰雪的清冷。那酸绕舌三匝,无枝可依,很无趣地融进汁液的甘甜,落入喉中。
南方,有人把橘子叫“大橘”,谐音“大吉”。岁末,亲友之间奉赠红橘,互尽好意,各得吉祥。
效颦屈原,也作《橘颂》:
状若灯笼,累垂北风。
皮糙肉厚,闲敛春容。
入馔入药,造化之功。
又酸又甜,淡抹疑浓。
果熟难落,高挂树中。
零落地上,与泥土同。
四季青翠,品性如松。
橘子虽去,枝头不空。
且待来年,再发橙红。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1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