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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谢 冕
阳光从窗口无遮拦地投进来。寒冬,外面是冰天雪地,这里却是暖洋洋的一派春日景象。一套布纹沙发,茶几上一盆鲜花,有时是康乃馨,有时是玫瑰,现在又多了一盆香水兰——一个学生从远地送来的。我很喜欢这客厅,维纳斯微笑着,墙上是一幅画——秋日金黄的白桦林。客厅面积不大,尽管还堆了杂物,但我有信心再行清理,腾出更多的空间,好在这里接待朋友。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先前这客厅被我当成了“康复病房”——一张床占了多半的空间,它帮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三个月前,我下了决心,撤“病床”,搬回沙发,我要释放伤情的压抑,恢复这里原先的敞亮和舒适!现在,我终于又能在此与友人闲话江湖了。除了原先的布置,现在又多了一架圆形的旋转书架,我可以在此随便翻书,也可以陪同朋友喝杯咖啡。
插图:李娜
我是二十多年前搬到此地的。因为原先蜗居窄狭,初搬来新居,霎时间眼前变得明艳了。当日普遍住房紧张,这新居曾被学生调侃为“与国际接轨”,内心自是欣喜。因为久受书籍的“压迫”,为“保卫”这得来不易的空间,当时曾对书籍下过无情的“逐客令”。我曾设想把它营造成一个浪漫的环境,如同咖啡厅,甚至是小巧的家庭舞厅,我可以在这里惬意地与朋友欢聚。殊不知好景不长,幻想很快就破灭了。没多久,空间又被侵占,堆满了书籍和杂物,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挤得满满当当。再后来,更是无奈地搭起单人床,临时做成了“康复病房”!现在好了,客厅部分地恢复了原样,我终于又可以在这里会友了。
对于文人而言,不言而喻,客厅是多么重要!文人若没有客厅,犹如小鸟没有巢。我记得文坛曾有著名的“太太的客厅”,即指林徽因在北京总布胡同的客厅,这客厅当时和后来都令人神往。诗人兼学者的林徽因是一位名人,她的周围聚集了诸多当日的社会名流,学者、作家、诗人、艺术家,这些学界甚至是政界的名人,都是林徽因的朋友,其中也有她的爱慕者。他们利用周末或者其他的工余时间在此定期或不定期地聚会,喝咖啡、喝茶、谈文、论诗,也议论流行的话题。这里的气氛是自由的,很随意,似乎只是为了友情,并无正事。兴至而来,兴尽而往,无拘无束,传为美谈。
这种文人的雅集,可能是兰亭旧韵的延续,保留了名士风流,颇有古风。犹记民国年间,鲁迅先生周围,也时有聚会,多是一般的饭局,场所少在客厅,往往移位于酒店。记得那首著名的“华盖诗”,诗后落款有趣:“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这便是茶余饭后的余兴,从中透露了他们对沉重世事有意的轻忽。那是鲁迅,经济条件许可,他人不具这条件。但即此而言,酒店也似乎不如客厅那般有韵味。大雅自此顿失!嗣后国事频仍,人心忐忑,风雅绝迹。经数十载,世情稍显宽舒,国门敞放,文史事兴,雅聚复萌。那时坊间盛行笔会诸事,但高标若“太太的客厅”者,依然寥落。而我辈积习深顽,总是绵念旧物。诚知文人雅致不仅在乎周遭舒适的环境,更在于境界与修养的和谐,难以仿袭。幸而我的念想终因“九叶”诗人的劫后重逢而得以实现。
清华园中,郑敏先生的客厅聚会象征了客厅余韵的延续。我曾有幸应邀列席“九叶”诗人的雅聚,那里的氛围让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日与会者来自各地:辛笛来自上海,唐湜来自温州,唐祈来自兰州,加上在京的杜运燮、曹辛之、袁可嘉、陈敬容和郑敏。除了穆旦,“九叶”中健在的八位都带着累累的伤痕到场了。那时童蔚年小,是晚辈,童诗白先生也是名士风流,他一般不直接参与对话,只是在隔室以钢琴助兴。郑敏先生头梳发髻,以红酒和咖啡迎客,西餐,冷盘,一如昔日布朗大学风尚。
席间言谈多涉及个人经历和诗坛旧事,亦有时闻及朦胧诗之兴起者。记得那些年参与这客厅宴聚者,除我以外,还有孙玉石、蓝棣之、刘福春诸人。郑敏客厅的聚会,因为这些人的身份属于诗人兼翻译家,内容较为单纯,一缕浓浓的书卷气。论辈分,我和孙玉石等均属晚辈,于中获得诸多的教益。岁月不居,“九叶”往事已是云烟凄迷,而师友情深,却是历久不忘。
我把平生的多数年月留在了京城,北大的朗润园、蔚秀园、畅春园我都住过,总是梦想有一个可以接待朋友的客厅而不可得。直到搬到昌平这边,又有了诸如此文开篇的那些曲折。但我依然怀着深深的客厅梦。友朋来聚,一杯清茗,半盏浊酒,天南地北,四海波涛,这是我梦想的境界。除了友情,更有知识和时闻,我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而客厅是实现夙愿的理想环境。友朋来聚,询及亲朋故旧,念及当下文事,举凡坊间传闻、手机八卦,求知殷切,总想借以获益。北京面积很大,我的住处偏远,远客到达时总是时近中午,一般情况谈不了多久便急着饭局。每当此时,我往往劝说众人:“不急。”
客厅对于我而言是另一个课堂,是我除了报章和手机之外诸多信息的另一个源头,我怎能轻易放过!在平日,有了一些新闻,我要求证;坊间有了新的信息或举措,我要求证;甚至手机、电脑出了差错,我也要借此机会求教,等等。询问、聆听、交流、解惑,甚至碰撞,外面的世界,如同阳光那般柔柔地、悄悄地从客厅的窗口流进来。为此,我总告知众人:“吃饭不急,聊天重要。”俗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是我“知天下”的一个诀窍。客厅是我的另一个课堂。我的书本之外的知识,多半来自客厅。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0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