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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献平(四川省作协创作研究室主任)
沿途河水滔滔,山野苍翠,云蒸雾集,一道道蜿蜒但不险峻的山岭穿着厚实的绿色大衣,迎面而来。
我停下车,一眼就看到了亭亭如盖的桫椤。这古老的蕨类植物,如一把把绿伞,娇羞地站在诸多的树木之间,但它的叶茎和叶片一致向上,好像是在恳请天空日月星辰给它们热烈的拥抱;也像是心怀宏愿的人,一直在向着天空生长。
当地朋友说,桫椤是侏罗纪时期与恐龙同生共存的高大植物,在贵州省赤水市葫市镇金沙沟一带有成片分布。清人编纂的《仁怀直隶厅志》中说:“(赤水)地产桫椤,叶如凤尾,色青。”
我抚摸桫椤层叠向上的粗糙皮肤,有些扎手。有几棵桫椤高达三米,另一些则略低。桫椤的茎直立,中空,形似笔筒,婆娑的绿叶呈螺旋状排列于顶端,如伞骨般排开,匀称而又规则,这看起来柔顺的植物,却见证了壮观的地质运动与气候变迁。
这里沟壑深邃,植物丰密。两边大小不等、高低不一的山上,多红色崖壁。来赤水之前,我以为丹霞山或者丹霞地貌,以少雨干旱的北方和西北地区居多,却没想到,在向来草木丰润、土地肥沃、撒一把种子都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大娄山北麓,在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之间,居然有着如此令人震撼的地质奇观。就如桫椤,这侏罗纪时期的遗物,经历了无数次的地壳运动来到今天,它们所经历的地质运动,是当下人们难以想象的。
自然大地的造化,往往出其不意。
举目之间,赤红色的石崖,像身着彩衣之伎乐天,像遨游太空之宇宙飞船,或如淑女望月,或如将军拔剑,如此等等,分列于两边山上。
在恐龙活跃的地球时期,有一个时刻,原本巍然的一座山,突然翻转,轰轰隆隆地沉于湖水或是更深的地层,随后一切寂寥。在漫长的浸泡过程中,其他物质附着其上或持续产生化学反应。忽然,因为一次剧烈的地质运动,山体再次裸露于地表。再经风雨剥蚀,原本的山体最终形成了另外一种物质存在。
这种过程,像极了人和万物的命运。时间的漫长或者短促,很可能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想法。自然本身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只是在虚无和实存中不断运动。地球乃至生存其上的所有动植物身上,都充满着温柔或者壮丽的传奇。
沟内河水潺潺,叮当不断,水质清澈,有些绿藻摇曳其中,宛如自我沉醉的舞者。水中砂石一眼可见,颗颗粒粒,或白或红,或大或小,皆洁净如处子,在不住荡漾、流逝的水波之下,一副不谙世事的懵懂可爱模样,惹人怜爱。也有卡在石缝里的各种落叶,还有一些细碎的树枝,在水面上静止或摇摆。
台阶湿漉漉的,尤其靠近山坡和山崖下的路段,每一块石头上都长着厚厚的苔藓,青青的、毛茸茸的,这么可爱的植物,大概可以作为神仙们的菜肴吧。其中一些苔藓还顶着针尖般大小的露珠,晶莹得好像森林里的白炽灯泡。
鸟鸣声在头顶婉转,也在赤色山壁间回响。如此境界,正如明人元鹏的《山中四咏》所言:“我爱山中夏,空冥花雨下。”
走到一处形似二龙戏珠的水潭边上,我探身一看,两块巨石之下,藏匿着诸多幽静之水,当地人名之曰黑龙潭。据说,在很久以前,真的有一条黑龙穴居其中。只可惜,到现在龙也只是一个传说了。由于上游的水不断地注入,黑龙潭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响声。
巨石之外的水潭略小,其中淡水鱼很多,密密麻麻,在水底飞快游动,但不惊动河底的泥土。在泥土中其他小动物的眼里,那一尾尾的小鱼儿,可能就是飞机和宇宙飞船了。正如老子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我注意到,一些悬崖下面,放着许多直立的小木棍。这种风俗,早些年我不知何意。有一次我在贵阳的黔灵山见到,同行的一位作家朋友告诉我,有的人腰疼或颈椎疼,到山里去,在悬崖下面放上一根棍子,据说可以达到止疼的效果。人总是对自然之物寄予最朴素与最宏大的愿望,并抱有深深的期许。这是人自然性的表现,也是对人与自然生来本为一体的某种表达。
靠近山坡的地方,有流水持续倾泻,颇有“缥缈之水天上来,洋洋洒洒落凡间”的突兀与奇妙感觉。我仰头端详,只见源源不尽的水,像一条条白色的丝线,接天连地,也像是天空垂下的柔美丝绸,飘逸在这幽秘的山谷。
我上前接水洗手洗脸,顿觉一阵清凉。同时也注意到,水漉漉的红色石崖缝隙之间存有少量泥土,滋生了诸多的青草、荆棘和不知名的野花,其中还有金钗石斛。
金钗石斛是赤水特产之一,多生于悬崖峭壁之上。丹霞山一带终年云蒸雾集,再加上日月照耀,雨露滋养,金钗石斛于此生焉。《神农本草经》中说,石斛“主伤中,除痹,下气,补五脏虚劳羸瘦,强阴,久服厚肠胃,轻身延年”。现代科学研究也证实,石斛有活血化瘀,提高心脑血管功能等作用。
金钗石斛叶子宽长,尾部尖,但很柔软,茎秆犹如竹节,好像女子的纤细手指。下方宽大的河谷中,也长有多株桫椤、黄桷树、薄叶润楠、细齿叶柃、光皮桦等树木,其中夹杂着玉山竹、红壳箭竹、刺箭竹等竹类,树下亦葳蕤着泥胡菜、扭筋草、刺蓟、田旋花等野生花草。
河谷正中有数块巨石,也呈赤红色,在日光之下,好像猛士的热血,也似乎是这丹霞山遗落的几颗心脏。这巨大与微小、柔软和坚硬的自然之物的组合,红绿相间,刚柔相济。
再向上,蓦然看到一面巨大的红色石崖,绿树掩映之间,巍然壮观,好像一张宽阔而又平整的幕布,其上层叠的红色岩石似乎是万卷图书和画轴。这横切的山壁,似乎在造山运动的时候,被一个巨大而又锋利的东西斩断,继而迅速隆起,最终以横绝天下的姿态,屹立于大地之上。
峭壁左侧,悬着一条飞练,那从天而降、柔肠百结的水,在空中不住飞溅,在风的舞动下洁白而壮观。这种白,在我看来,白得举世无匹,白得决绝纯粹,白得风生水起,白得婀娜多姿,白得凤舞长天,白得美轮美奂。我想到仙女的裙摆,古往今来的白发等,当然也想到,这丹霞之上,一定还有更大的山峰,也有着诸多的生灵活跃其中。要不然,水从何来?难道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但除了李白的诗句,我一时找不到更恰切的词句来表达。正在惭愧,忽然想到,这洋洋洒洒、飞舞不止的“天水”,可能是天地之间的白色光纤,也可能是无数个纯洁的灵魂的曼妙舞蹈。想到这里,我长出一口气,觉得没有辜负这绝世美景。但细想又不怎么妥帖。再看那巨大的、犹如无字天书的丹霞绝壁,一条瀑布袅娜且优雅地从天而降。此情此景,莫不是一根根银丝做成的拂尘,不断擦拭着一张古老的案台?
这丹霞瀑布柔媚、轻盈,好像大娄山在赤水之地的一只晶莹剔透的“水袖”,挂在丹霞绝壁之上,以洁白、优美的身姿,向着不远处的赤水河致意。此情此景,我倒觉得,唐人张九龄的诗句“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似乎更为贴切。
背对丹霞绝壁与流云飞瀑,只见巨石错落,森林蔚然,平缓处有数个水潭连在一起,好像连串珍珠,其中的鱼儿遨游在自己的世界,它们与山外的一切都毫无瓜葛。许多长在丹霞石崖之下的桫椤,与大叶五宝柃、二列柃、秃梗连蕊茶、瘤果茶等赤水独有的植物,连同无边的青草和荆棘、野花等,形成了一个清幽之所。
我站在一块形如案板的丹霞石上,深吸几口清新之气,然后大喊几声,只听回音悠远,在无数的丹霞石面上跌宕不息。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14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