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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国翔(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求是特聘教授,马一浮书院研究员)
作为中晚明最为重要的思想和社会运动,阳明学是由包括王阳明及其第一、第二乃至第三代弟子、门人与后学这些“阳明学者”的理论和实践构成的。这些“阳明学者”主要是思想界、知识界和文化界的人物,是思想、知识和文化的创造者。在这个意义上,阳明学者自然首先大都是以“文”闻名于世的。这里所谓“文”,当然不限于文学,而是指包括了哲学、历史、文学、艺术等在内的整个“文化”领域。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涵盖了整个人文学(humanities)的领域。不过,除了“文”的一面之外,阳明学者其实还不乏“武”的一面,可谓“文武双全”。
阳明学者在“文”这一方面的造诣,无论是哲学、历史、文学还是艺术,不但学界长期以来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研究成果,对于社会大众来说,也已广为人知。至于阳明学者“武”的方面,相对而言则知者不多,值得专门表彰。
所谓“武”,首先是指军事。这一方面,王阳明个人的成就知者较多。无论是他平定宁王的叛乱,还是平定全国各地多处的匪患与民变,随着阳明学的广泛传播,渐成社会大众耳熟能详之事了。不过,正如本文开头即指出的,“阳明学者”不只是王阳明个人;阳明学“武”的方面,也不仅仅是王阳明个人在军事上的建树,而是包括了其后几代弟子、门人和后学在军事方面的功勋。
“军事”包括对外和对内两个方面。对外主要是抗击外敌侵犯,对内主要是平定内部的叛乱与匪患。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最大的外敌侵犯有二:一是北方异族的入侵;二是东南沿海的倭寇,所谓“北虏南倭”。而在剿平东南沿海的倭寇之乱,以及抵御北方的异族入侵这两个方面,阳明学者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在当时的抗倭名将中,很多都是阳明学第二代或第三代的传人。众所周知的抗倭名将戚继光(1528—1588,字元敬,号南塘,晚号孟诸),既是武将,也是阳明学者。其子在所编戚继光的《年谱》中,称其“私淑阳明,大阐良知”。事实上,戚继光可谓阳明学的第二代传人,他不仅师事钱德洪(1496—1574,字洪甫,号绪山),而且曾向王阳明之后阳明学的核心人物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问学。在二人的文集中,有多封彼此论学的通信。对于剿平浙江、福建和广东等整个东南沿海的倭寇,戚继光的军功是首屈一指的。除此之外,他在抗击北方异族的侵犯方面,也建立了赫赫的战功。后者相对而言知者不多,需要特别指出。
作为王阳明第一代弟子欧阳德(1496—1554,字崇一,号南野)的学生,李遂(1504—1566,字邦良,号克斋)在学术思想方面不太为人所知,但其人“博学有才谞,尤长于用兵”(《国朝献征录》卷四十二)。他曾任南京兵部侍郎、尚书,不但在平定倭寇方面同样有很大的军功,所谓“前后二十余战,斩获三千八百余人”,而且曾经在平定南京兵变的过程中立下大功。而李遂之子李材(1529—1607,字孟诚,号见罗),是王阳明第一代弟子邹守益(1491—1562,字谦之,号东廓)的学生。尽管他在思想上逐渐偏离阳明学而最终自成一派,但仍属于阳明学者。李材虽以讲学著称,但也曾在广东屡败倭寇,并在云南平定过苗民的叛乱和缅人的入侵。
曾任东南五省总督的胡宗宪(1512—1565,字汝贞,号默林),也是阳明学中的人物。他不仅有《重刊阳明先生文录叙》这样的文字,更与阳明的其他门人多有往来。在胡宗宪负责编纂的海防著作《筹海图编》一书中,王畿、邹守益、罗洪先(1504—1564,字达夫,号念庵)、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溪)、张元忭(1538—1588,字子荩,号阳和)等这些阳明后学的第一、二代人物,都名列参订人员之中。胡宗宪虽然不像戚继光那样是直接带兵打仗的武将,却是运筹帷幄整个东南沿海抗倭的主导人物。没有胡宗宪的领导和支持,戚继光、李遂等抗倭将领也很难得到施展。对于抗击倭寇来说,胡宗宪比起他统领之下的戚继光、李遂等人,可以说贡献更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明末清初的史家谈迁(1594—1658,字仲木,号射父)才有“东南数百年免倭患,皆胡宗宪再造之功也”这样的讲法。
除了“军事”之外,阳明学者的“武”,还直接表现在他们的“武艺”上。换言之,阳明学者不但在抵御外侵和平定内乱方面卓有建树,许多人还是身怀绝技的武术大家。
阳明本人精于骑射,曾以箭术震慑了挑衅的宦官,自然是有“武艺”在身的。其他作为“练家子”的阳明学者,也不乏其人。比如,曾组织武僧抗击倭寇的万表(1498—1556,字民望,号鹿园),在《明儒学案》中被列入“浙中王门”。作为武举第一名,武进士出身,万表非有一身的武艺不可。最能说明阳明学者并非纸上谈兵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的例子,应该是被列入“南中王门”的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号荆川),这位通常以大文学家名世的人物。
关于唐顺之的武艺,颇为详细和生动的描述,首先是他的枪法。戚继光在其《纪效新书》中,详细和生动地记载了自己向唐顺之请教枪法的故事:“巡抚荆川唐公,于西兴江楼自持枪教余。继光请曰:‘每见他人用枪,圈串大可五尺。兵主独圈一尺者,何也?’荆翁曰:‘人身侧形只有七八寸,枪圈但拿开他一尺,即不及我身膊可矣。圈拿既大,彼枪开远,亦与我益,而我之力尽难复。’此说极得其精。余又问曰:‘如此一圈,其工何如?’荆翁曰:‘工夫十年矣。’时有龙溪王公、龙川徐公,皆叹服。一艺之精,其难如此!”
这则故事出自戚继光的自述,并指出当时在场的还有王畿等人,应当是相当可信的。而据唐顺之的《年谱》,不仅戚继光,另一位抗倭名将俞大猷(1503—1579,字志辅,号虚江),也同样曾向唐顺之学习过枪法。俞、戚两位武将在当时并称“俞龙戚虎”,这两位武艺超群的名将竟然在枪法上要向唐顺之学习,足证唐顺之枪法的精妙。尤其不能不令人惊叹的是,唐顺之并非早年习武,而是年已三十六岁,才专门向河南人杨松学习的杨家梨花枪法。这就更加说明他在武学上所具有的天分。
除了枪法,唐顺之的箭术也同样高超。他的学生万士和(1516—1586,字思节,号履庵),曾有数首诗作赞叹其射术之精。其中一首《戏咏荆师射诗》这样写道:“山西侠客射雕手,犹叹吾师用术工。持处虎蹲还据石,发时鹰击又乘风。印空绝影虚闻响,落地无尘已没锋。岂是屠龙无所售,幻来余技亦神龙。”
兵器之外,习武之人首先要练拳法。唐顺之的拳法如何,现有史料似乎没有直接的描述。不过,在《荆川先生文集》卷二中,有一首《峨眉道人拳歌》的诗作:“浮屠善幻多技能,少林拳法世希有。道人更自出新奇,乃是深山白猿授。是日茆堂秋气高,霜薄风微静枯柳。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迸裂惊砂走……犹言技痒试贾勇,低蹲更作狮子吼。兴阑顾影却自惜,肯使天机俱泄漏。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耦。”显然,如果自己的拳法没有精深的造诣,对峨眉道人在少林拳法基础上受白猿启发所创的拳术,是不可能有如此内行的观察和描绘的。
对于唐顺之的“武艺”,《年谱》中这样写道:“射法、枪法为最工,枪师为杨松,而公又以之传南塘、虚江……世人多以文章相推尊,而公当日所自喜者,则为射法、枪法、兵法,不在文章。故以射法教沈青霞(按:沈炼)、胡庐山(按:胡直),以枪法教俞虚江、戚南塘。在京师酒家,与人论枪法,则借枪起舞,在吴门则对众弯弓发矢,皇甫子循为之作歌。”这里的“沈青霞”是沈炼(1507—1557,字纯甫,号青霞山人),也是一位文武全才且刚正不阿的人物。由于沈炼曾任锦衣卫,2014、2017年上映的两部电影《绣春刀》和《绣春刀:修罗战场》中的主角,便以他为原型。由此可见,以“文”名世的唐顺之不仅精通多种“武艺”,其自我认同也是“武”非“文”,正所谓“世人多以文章相推尊,而公当日所自喜者,则为射法、枪法、兵法,不在文章。”
当然,唐顺之的“武”,也不仅是“武艺”,他在抗倭的军事领域这一“武”的方面,不逊于前面提及的那些阳明学者。事实上,在胡宗宪统领的抗倭众将中,唐顺之可以说是一位中坚人物。他不仅因在战略和战术上都极为出色,而使胡宗宪到了几乎对其言听计从的地步,更是多次亲自带兵征战,曾经创造出了一役击沉倭寇船只三十余艘、毙敌百余人的大捷,被时人称为“自苏松用兵以来,未有此捷也”。他所著的《武编》中有多种战法,其中的“鸳鸯伍”,被戚继光改良为“鸳鸯阵”。戚家军凭此阵法屡败倭寇,令其闻风丧胆。由于操心军事,往来征战,唐顺之最终病死在抗击倭寇的战船之上,以“武”事而终,遂了自己的心愿。
我在2003年发表的《阳明学者的“实学”辨正》一文中指出:阳明学者绝非只是“无事袖手谈心性”的书生,而是在“经世致用”方面有着广泛的成就。其中,虽然也提及阳明学者“武”的方面,但未能专论。由本文可见,无论在抗击倭寇和抵御外侮的“军事”方面,还是带兵打仗不可或缺的个人“武艺”方面,阳明学者都可圈可点,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文武双全”。而本文所着重揭示的阳明学者“武”的方面,也再次说明:阳明学乃至整个儒学不仅是一个学术思想的传统,而是有着多样和丰富的内容,值得我们不断挖掘,使之成为当代建设的一项资源。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1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