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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赋追尊与赋体衰变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4-21 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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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易竹溪(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相对于唐以降“古律之争”的单纯文体学二分推断,“古赋”观念的历时性考察更为接近复杂的真实状况,也更具理论的张力和可阐释性。自唐以律赋取士,“古赋”的追尊即已开启,形成尊古卑律的观念,历经宋元明清,反映唐以降的赋体尊尚,出于情、辞、理的评判标准,要归主情,系于《诗》义,并重辞采,把握赋体铺陈的本质特征。宋以降古赋之论虽受理学影响而又与之疏离,排斥赋体讲经,也是对于赋体铺陈本旨的坚持。但“古赋”的观念是历时性的,其所尊尚或因时而变,尤其对于六朝俳赋的接受代有所异。相反的是对于律赋科考的否定立场自始不变,反映赋体衰变的共同认知,尽管清人律赋尊唐,但“以古为律”也同样反映古赋的尊尚。赋学研究必须解释赋体自唐以降趋于衰微的事实,在此可以提供一个宏观的角度。

  尽管律赋从六朝俳赋演变而来,但其新兴却是得自科举考试的推动,律赋与之捆绑,经历了唐以降的漫长历史。科举必考律赋乃是由于律赋的声韵、造语、篇章等格式犹如律法的规定适合评判,故称“甲赋”,如遵守甲令。早在开元二十五年二月玄宗诏曰“进士以声律为学,多昧古今”,其后如宪宗时宰相权德舆、文宗时宰相舒元舆并指甲赋律诗考试“俪偶对属”“雕虫微艺”,在抨击科考的同时也否定律赋文体的价值。文士以试赋习惯创作律赋,也如五代牛希济《论文章》所谓“唯声病忌讳为切……又屈宋之罪人也”(《全唐文》卷八四五)。过分讲求声律而丧失楚辞汉赋以来主情叙物的传统,乃是律赋遭受否定的根本原因。

  尊崇古赋与否定律赋相伴相随。唐佚名《赋谱》即以二者相对为言,又北宋选唐人诗赋“率多声律,鲜及古道”,与《唐文粹》只选古赋相对。南宋《后村先生大全集》论人“古赋在诗之下……三赋皆用楚词体”,则尊《骚》为古。元明赋论更于古、律构成对立,而且渐明古赋范围。元虞集《易南甫诗学序》列次《诗》与楚辞汉赋,兼及“魏晋之体”,认为“因唐之诗赋有声律对偶之巧,推其前而别之曰古赋”,概以唐前为古、唐律为新。刘埙《隐居通议》亦以汉赋为古,但也略收南朝宋、梁俳赋。陈绎曾《文筌》则指“汉赋至齐梁而大坏”,盖以“轻浮华靡”“饾饤小巧”而“古意扫地”,唐代律赋承而衍之,亦在否定之列;及宋诗赋以议论说理,作赋“或以经语为题,其实则押韵讲议,其体则押韵四六,名虽曰赋,实非赋也”。

  元代试赋变律为古,赋论更加尊古抑律,祝尧《古赋辩体》(“辩”一作“辨”)可为代表,以俳、律相承,而指后者拘限对偶声病,乃至“雕虫道丧……风骚不今”,致使律盛古衰、古赋不古。而作者“恶近律之俳,则遂趋于文,或恶有韵之文,则又杂于俳”,“俳”则六朝以至唐律,“文”则如宋人讲经说理,俱为不古。由此可见,祝尧“古赋”辨体不仅如人们所论区分古、律,而且更是针对古赋的辨体。其所持守的古赋标准则是情、辞、理:

  求赋体于古者,必先求之于情,则不刊之言自然于胸中流出,辞不求工而自工,又何假于俳?无邪之思自然于笔下发之,理不当而自当,又何假于文……动荡乎天机,感发乎人心,而兼出于风、比、兴、雅、颂之义焉,然后得赋之正体,而合赋之本义。(《古赋辩体》卷八)

  古赋以情为要,情系六义,情发为辞,理亦随之。主情如班固“赋者古诗之流”的《诗》学本位,要求比兴讽谏,其后如晋挚虞、南朝梁刘勰等莫不本之,流及晚近。祝尧否定律赋,因其痛失风雅之义。《诗》《骚》主情,《骚》存《诗》义,则《骚》为最古。但《骚》不承《诗》,大赋出于《骚》而弃情主物,汉人指为讽谏而批评藻丽,然否相半,祝尧以汉大赋“极其眩矅……而《雅》《颂》之义未泯”,则是情辞并重,后人楷模。及六朝俳赋间有“犹得古诗之余情”者,犹以为古,与唐宋论者概指俳赋不同。

  在情、辞、理三者中,“理”是一个新的因素,中国文论自先秦及唐罕见以“理”论文者,诗论则自宋人开始,元人诗话侈谈。论赋则如祝尧《古赋辩体》要求“辞合于理”,理见于辞,并未作为衡量古赋的主要标准,而且否定通篇说理,如谓《子虚赋》“首尾是文,中间乃赋”,前者流为唐末及宋之文体而情辞俱失,后者辞采铺陈流为齐梁唐初俳体,则犹不失辞。其实汉大赋如扬雄《长杨赋》全篇就以议论为主,已经丧失铺陈,及宋赋议论,则等同于文。陈绎曾所指“押韵讲议”甚至专讲义理,弃失辞采,而楚辞主情、汉赋主物,只是“以理辅之”。赋以辞采铺陈为本,元人将讲理之文摒除于赋体之外,反映对于赋体本旨的坚守。

  祝氏之论为明吴讷《文章辨体》引述,表明吴书对于《古赋辩体》的继承,其后徐师曾《文体明辨》的赋体分类受到祝书的深刻影响而更为合理。徐书将赋体分为古、俳、律、文四体,“俳赋”收录晋至唐初九篇,其中鲍照《野鹅赋》、颜延之《赭白马赋》,祝尧视为古赋,徐书则与古赋不杂。除去六朝俳赋、唐代律赋和宋代文赋,那么古赋的范围就只是骚体赋、大赋、抒情咏物小赋,而唐以降律赋既以科考专讲声律,则卑而下之。至如祝尧《古赋辩体》所指如欧阳修《秋声赋》专以“议论论理”为主而“全是文体”,徐氏始称“文赋”,名实相合。论者乃谓祝尧《古赋辩体》发明“文赋”,则是误徐为祝。

  而祝尧所指“文体”尚理失辞,在明人赋论的回应显示在新的历史情境中的问题重要性。据踪凡《中国赋学文献考》,今存《古赋辩体》版本六种中四种刻于明代。明人钱溥、张琨作序,反映明初崇理轻辞,这引起明代中期茶陵派和七子派的反动,后者李梦阳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更以“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的惊悚言论将复古主义推向极端。不必以常理驳斥汉有骚体、唐赋远多唐前、宋诗在唐后又为“高峰”,对此李梦阳岂若无睹?我们无法否认,汉代骚体确实不如屈宋楚辞、唐代律赋确实不如两汉六朝赋、宋诗确实不如唐诗,文体创制的每况愈下虽是不愿接受的事实,但取法乎上以重振文学的愿望却是可以理解。在赋体迁变的宏观视角,则“唐无赋”显示唐以降律赋应试并自我创作拘限声律的衰变,实与尊古卑律声气相应。

  论者以为清人以科考提升律赋,扭转重古轻律倾向,其实不然。清初毛奇龄《田子相诗赋合集序》仍批评时人崇唐薄汉。及清中叶尊唐,而有“清代唐赋学”,如汤聘《律赋衡裁》也是并尊唐律、古赋,以扬马丽句流衍齐梁、庾信骈偶开启隋唐,那么唐律自然而生,则是势所当然。前人论赋体演变多以每变愈下否定唐律,只是清人反转尊唐,但以唐前追尊,也必然并尊汉魏六朝。甚至如邱士超《唐人赋钞》仍以“骚、古为上,俳体次之,律体又次之”,旨在以古为律,其法要在破除律赋“处处必用四六”,主张“单句以疏之”,亦如汤聘所称元稹《郊天日五色祥云赋》“以古赋为律赋,纯用长句,笔力健举”(《律赋衡裁》卷一)。但律赋本在骈四俪六,若用长句、散句,必然导致律体消解的结果。

  清代唐赋学尤承祝尧《古赋辩体》重视辞采,如汤聘《律赋衡裁》援引汉代扬雄“丽则”“丽淫”之说,“丽则”在于讽谏,清人借以重辞,且持守经义。论赋至此,可见古代赋论自始至终的《诗》学本位和重辞传统,后者突出显示中国文学作为“辞章”的汉字书写本色,迥异西方出于拼音书写的“文学”概念;而“古赋”观念追尊《诗》《骚》,一如诗学推崇《风》《雅》,表现出历史回视的复古意识,也使中国文学观念一脉相承,历久弥新。在这一背景下审视唐以降赋论始终如一的尊古抑律,也可以在更高层面对于赋体演变获得通达的理解,过度格式化的操作和功利主义毕竟有悖作为“辞章”的文学本旨。这是我们对于唐以降赋体衰变提供的一个可能解释。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21日 13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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