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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 衡
大约二十年前,我在一个石油主题的陈列展上看到一段话:“我们曾无数次用老方法在新地方发现石油,我们也曾在老地方用新方法找到了石油,但从来没有在老地方用老方法发现石油。”当时没有注明是何人所言。我大感兴趣,觉得很有哲理,玩味许久又抄在本子上,不时翻出来细细咀嚼。这里说的是石油的开采,然而做学问又何尝不是这样?
我想到了自己的业余治学之路。我的专业是新闻采访,这个行当很杂,不知道何时何地碰到什么路口就会不自觉地拐进去,误入桃花源。上世纪80年代我在光明日报社做记者,采访学校,发现大部分中学生如我当年一样,仍然惧怕数理化,于是发誓要为他们写一本读来轻松、起导读作用的书。这里的要害是点燃学生的学习兴趣。万事只要有了兴趣就难亦不难,让人敢于越水穿山。学生怕数理化,是因为升入中学后突然陷入陌生的逻辑思维,面对枯燥刻板的公式、定理,一时无法接受。这就要帮他们找到一个转换点,即公式、定理背后的故事。于是我按教材上各知识点的顺序搜集了公式、定理背后的70多个人物故事及科学发现的过程、方法,用章回小说的形式写成一本《数理化通俗演义》。这样学数理化就如同读《三国演义》,书大受欢迎。我在书的序里说:人为治病而吃药,药苦,就发明了糖衣片;人为求知而读书,读书亦苦,这本书就是一层薄薄的糖衣。有的学校以此书进行教学试验,教学成绩大涨,当时的《中国教育报》还登了两个版的试验调查。
这本书40年来长销不衰,还出了各种海外版本,已无法统计印了多少册。数理化教学这个“老地方”,传统的老方法是用逻辑思维讲课、做题、考试。本书是在“老地方”引入形象思维的新方法,突出奇兵,直插于知识背后,说人物、讲故事、析方法,学生重拾兴趣,豁然开朗,如见新天。一个老大难因新方法而化解。
大约在读到这段“找油经典”的十多年之后,我已退休,一次参加聚会,坐我旁边的朋友来自国家林业局森林资源管理司,我顺口问了一句:“这个司管什么?”答:“管国土上所有活立木的木材蓄积量。”我说:“那么树上附载的文化谁管?比如,陕西那棵全世界华人都会来朝拜的黄帝手植柏,就不能单论木材的蓄积量。”他闻之愕然,沉吟片刻说:“这个还真没有人管。”我说:“没有人管,我来管。”记者本来就是一个游走不定的行业,见新则奇,奇而求索,已成习惯。从此,我开始在全国寻找有文化的古树,选择标准是竖向可为历史之坐标,横向是当地的地标。如见证了齐桓公称霸的山东莒县古银杏,目睹了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左公柳等。积十年时间,我共采写了从周秦、汉唐直到现代的凡33棵古树,先是陆续在《人民日报》等报刊上连载,后集成一书,名《树梢上的中国》(商务印书馆),重印、再版多次,获全国生态文学奖,或许可由此开创一个新学科——人文森林学。有的地方就势发展旅游,将文章刻于石碑,将古树保护起来,办起人文森林公园。这是一本用散文写就的学术书,是用老方法在“人文森林”这个“新地方”打出了“油”。后来,天津教育出版社重印这本书时,书名即为《人文森林散文》。
其实,科学发现史就是在新旧对象与方法的不断切换中前行。如英国化学家戴维发明了电解法后出现了一个发现新元素的小高潮,找见了钾、钠、钙、镁等。以后竟有二十年左右止步不前,直到德国化学家本生和物理学家基尔霍夫发明了光谱分析法,这才又出现一个小高潮,发现了锂、铯、铷、铊等。这是用新方法在“老地方”打出了“油”。有时,也会用老方法到“新地方”去找“油”,如在矿物、空气中找到新元素。地球是人类居住的“老地方”,人们对它进行探索时也在不断改用新方法,先是最原始的徒步探险,接着是航海,后来有了卫星遥感。现在积新为老,综合在地球上验证过的许多老方法(如同老中医积累验方),到“新地方”——月球和其他星球上去搞新发现了。
艺术也是一块“老地方”,人们在这里不断地改换着新方法,以宣泄情感,欣赏美,发现自我。诗歌之唐诗、宋词、元曲(散曲),歌曲之美声、民族、流行,绘画之国画、油画、水彩等等,新方法与时俱进、变幻无穷。而当一种新方法渐渐变老时,又会携此方法去一个“新地方”再求新意。如纸画变沙画,石雕变冰雕,舞台演出变实景演出等等。
总之,这一段关于找石油的妙论,举一反三,小到个人进步,大到社会发展,道尽了人生哲学。它已经超出找石油的范畴,可以启发人们探索未知世界,堪称经典。而经典的要义就是超越个性,以当下的故事说出永恒的道理。
多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这段话出自何处。今年春节,与远在新疆的一位出版界的老朋友视频通话,我突然发现他身后的大楼上赫然写着“石油学院”的字样,灵机一动,问他能否打听一下这段话的出处。他说:“这好办,我借住此处,周围全是石油专家。”第二天,我就收到了答复:“这段话出自美国石油地质学家华莱士·E·普拉特的名作《找油的哲学》。”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02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