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连线】

　　光明日报驻柏林记者 焦授松

　　近日，德国总理默茨在公开场合罕见批评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引发国际社会高度关注。

　　德国长期将保护以色列视为二战后对犹太民族的道德义务，因此在批评以色列时总是比其他欧洲国家更谨慎。有分析人士认为，默茨的言论代表着德国政府对当前加沙地带人道主义危机的深切担忧，这在德国保守派领导人中极为罕见，或将成为德国对以色列态度的重大转折点。

　　德政坛分歧明显

　　默茨日前在接受德国电视台采访以及出访芬兰期间接连表示，“以色列已经无法再以打击哈马斯为由对其军事行动进行辩解”，以色列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给平民造成的伤害日益增加，他“已无法理解”以色列当前军事行动的目的。“以色列政府不能做出连它最好的朋友都无法接受的事。”默茨还补充说，虽然以色列的国家安全仍属于德国“国家理性”的一部分，但这不能成为“忽视现实的理由”，当底线被逾越、国际人道法被违反时，德国就必须发声。他在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通话中也强调，必须“立即允许足够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进入加沙并安全分发”。

　　默茨的言论在德国国内政坛引发强烈反应。默茨所在的联盟党（基民盟和基社盟）执政伙伴社民党对默茨的立场表示欢迎，认为这是德国外交政策“道义上的清醒”。德国副总理兼财政部长克林拜尔表示，德国政府“必须明确告诉盟友，哪些行为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他还表示，随着以色列推进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德方计划对其施加更大政治压力。社民党议员阿赫梅托维奇更呼吁停止对以色列的武器出口，以防加剧人道主义灾难。

　　然而，联盟党内部则意见不一，部分党内人士担忧默茨此举“时机不当”“破坏传统外交关系”。来自基社盟的德国内政部长亚历山大·多布林特日前重申其对以色列的信任，并反对暂停对以武器供应。基民盟外事专家诺伯特·罗特根则公开支持默茨的表态，认为德国应“直面现实”。

　　出乎预料的是，以色列社会对默茨的言论反响平淡。尽管以色列安全事务顾问奥默·多斯特里称德国的表态为“背叛”和“重大错误”，但以色列国内舆论却显得波澜不惊。有以色列评论员指出，默茨的言论虽令当局不悦，但在普通民众中引发的反响有限，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以色列民众对本国政府的不满及厌战情绪。

　　“赎罪外交”与“国家理性”

　　德国与以色列关系的特殊性，根植于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政策。战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德）在道义与政治双重压力下，于1952年与以色列签订《卢森堡协定》，承诺向以色列支付30亿马克赔款，用于犹太人重建国家。这一举动不仅打下了德以外交关系的基础，也被视为德国“赎罪外交”的起点。

　　自20世纪60年代起，德以两国在教育、学术、军事与安全等领域的合作不断加深。尤其是冷战背景下，西德将以色列视作中东地区少有的“西方盟友”。在德国政坛，无论左翼还是右翼政党，普遍形成了对以色列“克制批评”的共识。这一共识在德国国内被称为“历史负担”或“特殊责任”。

　　进入21世纪，这种外交取向被时任总理默克尔以更系统的方式进行了表达。2008年，她在以色列议会的历史性演讲中提出：“以色列的安全是德国的国家理性。”这句话从此成为德国对以色列外交政策的“铁律”，意味着德国不仅出于情感或历史责任支持以色列，更将其安全与德国自身的国家定位和外交道义挂钩。在默克尔任内，德国多次在国际场合为以色列“挡枪”。例如在联合国大会针对以色列定居点扩张的表决中，德国多次投弃权票或与美国站在一起反对谴责议案。此外，在军火与技术合作方面，德国向以色列提供“海豚级”潜艇等尖端装备，象征着政治信任的深化。

　　2023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时任总理朔尔茨继承了默克尔的“国家理性”框架，表示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自卫权，并拒绝公开批评以方军事行动。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即便有媒体曝光加沙地带的人道主义困境，德国政府仍保持外交谨慎。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国际社会愈加关注以军行动对巴勒斯坦平民的影响，德国社会内部对此“沉默”的质疑也开始浮现。德国中东及以色列问题专家丹尼尔·盖拉赫曾批评称：“德国部分政治精英与以色列的关系有类似邪教般的特质，他们世界观封闭，不接受任何现实主义观点。”

　　“无条件支持”出现松动

　　关于默茨此番表态是否意味着德国对以色列的政策正在发生实质性变化，德国媒体和学界也进行了激烈讨论。《明镜》周刊撰文分析称，默茨的言论是“与以色列逐渐疏远的一种外交姿态”，但这未必会立即带来取消军售等具体政策的转变，这是“渐进式疏远”，而非决裂。《德国之声》则更为明确地指出，这是一场“象征性转折”，意味着德国政府未来将更重视国际法与人道主义价值，而不再将历史负担作为对以政策的唯一基础。《世界报》专栏作家托马斯·施密特指出，默茨之所以作出此番表态，不仅是出于外交道义判断，也出于国内政治现实压力，“默茨正面临一个被民意拉扯的局面，德国社会对以色列军事行动的接受度正在下降”。

　　因此，默茨对以色列的批评不只是一次外交立场的调整，更是德国在历史与现实的拉锯中作出的身份再定位。这不仅挑战了从二战后一直到默克尔时代构建的外交信条，也迫使德国重新思考如何在历史责任、人道主义和国家利益之间寻求平衡。正如《世界报》评论指出的，“默茨的批评并不等于否定德国的历史责任，而是试图将这份责任从‘无条件支持’的消极姿态，转化为主动推动和平与合法秩序的建设力量”。

　　默茨的批评言论是否会演化为德国对以色列整体政策的根本调整，仍待观察。但可以确认的是，此次表态已打破德国几十年来历任总理对以色列克制批评的惯例，标志着“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政策正出现转变。

　　（光明日报柏林6月6日电）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07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