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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风义兼师友
——书信里的陈垣师生
作者;周维强(浙江教育报刊总社编审)
一九四七年四月,陈门四翰林合影。左起:余逊、启功、柴德庚、周祖谟
20世纪40年代,辅仁大学有四位青年教师才华横溢、学问精湛,后来在历史学、文献学、古代文学等领域作出重要贡献,成为开宗立派的大家。序齿而排,他们分别是余逊(1905—1974)、柴德赓(1908—1970)、启功(1912—2005)、周祖谟(1914—1995)。他们都深获辅仁大学校长、史学大师陈垣先生的器重。
陈垣家有三间南房为书房兼客厅,四人常在此向陈垣问学。文字学家沈兼士戏称四人为“陈门四翰林”“南书房四行走”。
历史学家柴德赓先后任教于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在《柴德赓来往书信集》一书里,柴德赓与陈门另外三“翰林”之间的书信,给我们留存了陈门师徒的趣味、品性和治学的风貌。我们从中可以重温先贤风范。
刘乃和、启功题跋《励耘书屋珍藏汪容甫先生临圣教序》(局部)
一
历史学家余逊,字让之,余嘉锡先生的哲嗣,湖南常德人,任教于辅仁大学史学系。1945年至1946年,余逊给在重庆的柴德赓写了3封信。这些书信主要述及北平师友近况,包括生活和著述。述生活者,如1945年3月6日的信,其中说“友朋中惟仲益、颖明善于居积,生活差适,余则大抵艰窘”。仲益,即陈仲益,陈垣先生次子;颖明,即陆宗达,治文字训诂之学。居积,即囤积意,出自东汉王充《论衡·知实》:“子贡善居积,意贵贱之期,数得其时,故货殖多,富比陶朱。”余逊信里的意思是说仲益、颖明善于治生,所以生活还过得去。陆宗达当时也在辅仁大学国文系教书,从信中可知,专治文字训诂之学的陆宗达似并非“书呆子”,而是把生活打理得很好。但陆昕撰著《祖父陆宗达及其师友》中提到,陆宗达是“不管家的”,“油瓶倒了都不带扶,一辈子当甩手大掌柜”。也许合理的解释是:陆宗达富家出身,家境宽裕,太太善持家,生活还不错。
余逊的信里说到了师友学问著述情况,1945年3月6日信里讲到陈垣“方草创《通鉴胡注表微》篇目”;1946年5月9日信里说到《辅仁学志》十三卷合期的主要篇目,“家严之稿已排竟,次为兼士先生之《石鼓文考释》,再次则为孙子书、周燕孙之作。援师之《胡注表微》亦将于此期内印竟。”“家严”即余逊父亲余嘉锡,兼士即沈兼士,孙子书即孙楷第,周燕孙即周祖谟。《胡注表微》即陈垣在抗战时撰著的《通鉴胡注表微》一书,亦是陈垣发扬之“有意义之史学”,以史学暗喻民族气节。1946年5月9日信的最后,说到武汉大学史学系聘余嘉锡事,武大给了余先生相当的优惠,“每周任课六小时,功课随意开设,许以最高待遇”。余逊在信里说,余嘉锡对武大的邀请“已婉辞谢之矣”,辅仁大学相留固然是一方面,余嘉锡本人的去留决定则显然尤为重要。
二
周祖谟,字燕孙(燕荪),祖籍杭州,北京出生,先后任教于辅仁大学国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周祖谟是余嘉锡的女婿。这部书信集里收录了周祖谟1945—1960年间致柴德赓的6封信。家庭生活、师友亲朋、学问著述乃至社会诸相,无所不谈,而且几乎都是长信。
1945年3月18日的信里说:“……我一定要自勉,我不一定有成就,可是我有□□不息的精神。一年来治学的方面比从前稍广,手边要作成的书已经时时着手,其中也许要有一二稍微精彩的,容我慢慢地再告诉你。”这里说的“着手”的书,1945年10月23日的信里,说了具体的著述内容,如《说文校笺》《方言校笺》《释名笺疏》《等韵学》《中国文字学史》《比较训诂学》《洛阳伽蓝记校注》等。当时周祖谟也就三十出头,正是青春年少。有趣的是,1945年11月19日信里还说到了启功的字画,“元伯的画在此地非常吃香……他这家伙,不像从前那样好求了,三年中的三个扇面他就没给我画一个,原件都上展览会上去了。今年我真没有用的了,从新买了一个交他,见面就催,他只说‘该打屁股……’,宁挨打,也不画……”这段描述,真是精彩至极,年轻人间的“顽皮”纤毫毕现。1946年5月28日信的末尾,周祖谟告诉柴德赓,时任北京大学校长傅斯年“挽弟入北大为专任,此刻尚未决定去就”,因为“八年以还,辅仁对我不薄,是以尤迟迟不决”。这和余嘉锡辞谢武大之聘,可以相映照,他们都对辅仁有感念之心,所以也就不能仅因待遇就舍辅仁而他就。
周祖谟几乎每封信里都询问柴德赓的著述,1945年3月18日信里有“你那边看书也许不要太难,还是忙一两件名山事业吧”。1945年10月23日信里说:“青峰,你又有什么著述?都请你们说的像我这样详细……”1945年11月19日信里,周祖谟说:“听说你要作一篇‘金墉城考’,那再好没有了。一则以老兄之思茗盈泉,复为文章,必大有可观。一则足迹所至,与史乘相发,亦必较空谈扪烛之说为可信……这是不可少的一篇大文。”世事艰难,年轻朋友间相互砥砺,这真可入“新世说”的“师友篇”了。
予生也晚,30多年前读大学时,专治声韵训诂之学的周祖谟先生已经耄耋之年了。在这部书信集里可以看到,周先生年轻时也是活泼泼的,文笔清朗,也“多愁善感”着呢。1945年3月18日周先生从北平给远在重庆的柴先生的信里写道:“……我常常萦念过去在一起吃饭、一起谈笑的乐趣,而今邈不可得,不禁有凄清索寞之感。尤其当我坐在子高先生的椅子上的时候,格外想念故人了!翠森森的槐树,笼罩着整个的院子,那是我最常逗留的地方;薰风徐徐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最常谈的时候。我最喜爱你的天真;我敬慕你对人的那种热诚,那种亲切岂弟的颜色……”1945年10月23日周先生给柴先生的信里写道:“我喜爱江南,甚于我的家乡(指北京)。我喜爱那清朗的日光照在那遥遥的远山上,衬起浅浅的清溪,划起那轻轻的画鹢,看那无边明媚的春景。我喜爱那长江的浩荡,听那咿呀的摇橹,赏雪后的杏花,春初的杨柳……”这才情,这清丽生动的文笔,一点儿都不输散文家。
三
启功,字元白(元伯),满族,北京人,先后任教于辅仁大学国文系和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这部书信集收录了1947—1964年间启功致柴德赓的11封信。启功和柴德赓之间的通信,谈的最多的,一是老师陈垣先生近况,再则就是问学之事。
1964年2月4日,启功写给柴德赓的信里,说到他在武汉博物馆里见到的章学诚一札,“无上款。首云:‘秋帆先生以宋元《通鉴》委弟复审,弟性能拓观于书外,而不能细勘于书中,兄所知也……’”引了这些话后,启功又加按语:“此真得失寸心知也,所谓拓观书外,是瞎发空论而已。安有书中尚未观而能拓观书外者乎……”秋帆,即毕秋帆,清代学者。章学诚,清代史学家。陈垣认为章学诚读书少而好发议论,所以史学不可从章学诚入手。柴德赓在辅仁大学讲授清代学术史,也说章学诚“主义多,所作者无多,史学中之议论派,少实在东西”。这或者也旁证了陈门师徒的治学风格:博学而实证。
1955年12月26日启功写给柴德赓的信,可见出启功年富力强时精进学业的状态:“文化建设高潮,即将到来,实已到来。我辈之足以稍堪贡献于人民者,端在学术——即或是旧技术、旧记问,今日若不拿出,不赶快拿出,真不应该也。今后吾二人通信,相约必须提到‘笔动(著述)到哪里了’之一内容,而‘眼动(学习、用功)到哪里了’即在其中矣。此‘条约’愿为‘签署’乎?一笑!”在这封信里,启功又说他在书店看到“某人(忘其名)所出之《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一小册,未细看,略翻之,与兄之大作性质相类(不知是否援师学生笔记发表),如是其自撰,又不知有何优缺点,深思前者弟之建议竟为他人先矣。然亦不碍后出居上……”这里说的“某人”即张舜徽,“援师”即陈垣先生。这段话可知,当时柴德赓已有后来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史籍举要》书稿,“深思前者弟之建议竟为他人先矣”意思是启功曾建议柴德赓出版书稿,但竟让别人先出了类似的书。启功信里明白无误地说是“兄之大作”,则可知启功当时即认为这是柴德赓所撰著,书中当传承了陈垣的学术见解。
姜亮夫年轻时在清华读书,师事王国维、梁启超等大家。姜先生在文章里回忆:“在清华这个环境当中,你要讲不正当的话,找一个人讲肮脏话是不可能的。先生同先生、学生同先生、学生同学生,碰见了都是讲某个杂志上有某篇文章,看过了没有。如都看过两人就讨论起来,如一方没有看过,看过的就说这篇文章有什么好处,建议对方去看。”我读陈垣门下“四翰林”的书信,也生出了这样的印象。而这才是高等学府应该有的气象,“襟期潇洒,意度廓落”。
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3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