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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燕新(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唐人选本存在“标榜之风”,说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六《〈国秀集〉提要》:“梁昭明太子撰《文选》,以何逊犹在,不录其诗,盖欲杜绝世情,用彰公道。今挺章与颖,一则以见存之人采录其诗,一则以选己之诗为之作序,后来互相标榜之风,已萌于此。”不难看出,《〈国秀集〉提要》所谓选本的“标榜之风”,其有两个基本要素,一是“以见存之人采录其诗”,一是“以选己之诗为之作序”。
《国秀集》今存,较早者有秀水沈氏藏明翻宋刻本。现存各本,集前有序,均未署作者姓名。集末有跋,谓“《国秀集》三卷……天宝三载国子生芮挺章撰,楼颖序之……颖五篇,亦在其间……元祐戊辰孟秋……龙溪曾彦和题。”据曾彦和跋,楼颖撰写了《国秀集序》。同时,跋所谓《国秀集》选“颖五篇”,亦见于今存诸本卷中。若此,则《国秀集》确有“标榜”之嫌疑。
然而,以四库馆臣所云“标榜之风”的两个基本要素衡量,谓“后来互相标榜之风,已萌于此”则不够准确。探查见存典籍,唐人选本的“标榜之风”,至少可以上溯至慧净编《续诗苑英华》。该选本,集前有刘孝孙序,事见《续高僧传》卷三:“慧净……撰《诗英华》一帙十卷,识者怀铅,采其冠冕。吴王谘议刘孝孙,文才翘拔,为之序……”刘孝孙拜“吴王谘议”,见《旧唐书》卷七二《褚亮传》附《刘孝孙传》。据两《唐书》之《高祖本纪》《太宗本纪》及《旧唐书·刘孝孙传》,知刘孝孙约贞观十五年(641),为李恪谘议参军,寻卒。因此,《续诗苑英华序》当作于贞观十五年前后。
《续诗苑英华》今佚,但诸典籍仍保存有其零星事迹。《郡斋读书志》卷二〇“总集类”《续古今诗苑英华集》载:“辑梁武帝大同年中《会三教篇》至唐刘孝孙《成皋望河》之作,凡一百五十四人,歌诗五百四十八篇。孝孙为之序。”《唐音癸签》卷三一“集录”亦曰:“唐人选唐诗,其合前代选者,有《续古今诗苑英华集》。”注曰:“唐僧惠净辑,自梁至唐初刘孝孙止,十卷。”引文所谓“《续古今诗苑英华集》”即《续诗苑英华》,“惠净”即“慧净”。《成皋望河》今存,见《初学记》卷六《地部中·河第三》、《唐诗纪事》卷四“刘孝孙”条、《全唐诗》卷三三,题均作《早发成皋望河》。刘孝孙序今存,收录在《全唐文》卷一五四,题作《沙门慧净诗英华序》。据此知,刘孝孙为《续诗苑英华》题序,《续诗苑英华》也选录了刘孝孙的诗。以四库馆臣论品观点衡量,唐人选本,至晚在贞观十五年前后编成的《续诗苑英华》中,就有了“互相标榜之风”。
纵观唐人选本,其“标榜之风”不惟“互相标榜”一种形式。除《续诗苑英华》《国秀集》等选本所见“标榜”的特点外,常见者,还有以下两种:
第一,为编者自己“标榜”。即编集者在编纂选本时,收录其本人之作。如上所论芮挺章《国秀集》,跋谓“《国秀集》三卷……挺章二篇……亦在其间……”《国秀集》选芮挺章诗,见选本卷下,二首诗题为《江南弄》《少年行》。又如《玉台后集》,《新唐书·艺文志》《通志·艺文略》《宋史·艺文志》题名李康集撰,余者皆题名李康成。该集,《郡斋读书志》卷三“乐类”谓“二百九人所著乐府歌诗六百七十首”,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一也有类似记载,并谓“中间自载其诗八首”。据此知,《玉台后集》不仅“自载其诗”,而且,采录诗什远高于选本摘撷诗人诗什的平均数。
第二,为亲朋好友扬名。如《箧中集》,序谓“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辨士……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序谓选编对象为“沈公及二三子”,但问题远不止于此。《箧中集》今存,凡七人,诗二十四首。其中,录其弟元季川诗四首,数量仅次于孟云卿五首,与沈千运、张彪并列第二。换句话说,元结所谓“正直而无禄位”“忠信而久贫贱”“仁让而至丧亡”者,即指其弟等七人。重要的是,《箧中集》愿为诸人充当“辨士”,使“沈公及二三子”能够“显荣当世”,其“标榜”心态显而易见。又如裴潾选《大和通选》三十卷,《旧唐书》卷一七一《裴潾传》曰:“集历代文章,续梁昭明太子《文选》,成三十卷……当时文士,非素与潾游者,其文章少在其选……”可见,《大和通选》选录诗文,以是否与“游”为选录标准,其“标榜”之旨亦是十分明显的。
唐人选本为什么会出现“标榜之风”?其关键是声名意识的影响。唐人何以重声名?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
第一,科考的驱使。《旧唐书》卷一四七《高郢传》载:“时应进士举者,多务朋游,驰逐声名。”白居易《与陈给事书》亦称:“伏以给事门屏间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多则多矣。然听其辞,一辞也;观其意,一意也。何者?率不过有望于吹嘘剪拂耳。”对此,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第十章《进士行卷与纳卷》指出:“外地士子始到京师,就先要拜访名公巨卿,借他们的称誉而造成文名,就大有利于登科。”可见,有声名者,参加科考很可能会占得先机。因此,为了科举及第,应举文士往往热衷于对声名的追逐。
第二,立功的需求。如王勃《为人与蜀城父老书(二)》:“然则拾青紫于旦暮,取功名于俄顷;演文物而动寰中,腾声名而振天下。”不难看出,在王勃文中,“取功名”“动寰中”“腾声名”“振天下”是紧密联系的。又如,杨炯《从甥梁锜墓志铭》:“由是交通遂广,声名益振。朱家大侠,滕公有然诺之言;剧孟过人,袁盎有逢迎之礼。”“朱家”“滕公”,典出《史记·季布传》。“剧孟”“袁盎”,典出《史记·袁盎传》。“朱家”句谓朱家侠义救季布而名闻当世,“剧孟”句云剧孟以“过人”而获得袁盎礼遇。据此可知,唐人重“声名”,是和功业追求有密切关系的。
第三,流芳后世志愿的影响。如萧颖士《为陈正卿进〈续尚书〉表》:“声明不足以垂后裔,其于帝道疏矣!”颜真卿《送福建观察使高宽仁序》:“振肃风纪,表仪一方。尽致君泽民之道,使声名流芳史册。”柳宗元《上桂州李中丞荐卢遵启》:“故凡明智之君子,务其巨以遗其细,则功业光乎当时,声名流乎无穷,其所以激之于中者异也。”很显然,唐人不仅关心“致君泽民之道”“功业光乎当时”,亦十分看重“垂后裔”“流芳史册”“流乎无穷”。甚至是,留名后世更受文士关注。
因此,缘于社会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唐人十分重视声名。而选本恰有博取声名的功效,这正好迎合了唐人立名的旨趣。如《正声集》,刘肃《大唐新语》卷八“文章”云:“后孙翌撰《正声集》,以希夷为集中之最。由是稍为时人所称。”很显然,因为《正声集》以刘希夷为“集中之最”,故其方才知名“时人”。因此,有些选本编辑家在声名意识的助力下,自然而然就生成了“标榜之风”。
但也应看到,唐人选本虽有“标榜之风”,但热衷于此者,并非常态。如《河岳英灵集叙》称“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窦常选《南薰集》三卷,《郡斋读书志》卷二〇“总集类”载:“其序云:‘欲勒上中下,则近于褒贬,题一二三,则有等衰,故以西掖、南宫、外台为目,人各系名、系赞。’”可见,殷璠所遴选的目标对象是优秀诗什。窦常纂集,自觉排斥“褒贬”“等衰”等做法。又如,孟利贞编《续文选》、卜长福纂《续文选》、徐坚等集《文府》,宋唐士耻《灵岩集》卷三曰:“孟利正、卜长福之《续文选》,卜隐之《拟文选》,膛若乎其学步矣,徐坚《文府选》云乎哉!”李吉甫选《类表》五十卷,《通志》卷七〇《艺文略八》表章类曰:“唐世章奏,分为门类。”很显然,这些选本,或有所傍依,或以选录诗文为旨归。因此,这类编集家既无声名之志,自然不会沾染“标榜之风”。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