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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秦历史变局中技术进步的意义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16 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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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史札记】  

  作者:王子今(西北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史记·高祖本纪》最后以“太史公曰”的形式总结自夏而始,经殷周至于秦汉的长时段的历史进程,论说以“周秦之间”为重要时段。《盐铁论》有《周秦》篇,也说明当时“周秦”已经成为称说这一历史阶段的共用概念。“周秦之间”,虽兵战频仍,烽火四起,“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史记·陈涉世家》引贾谊《过秦论》),然而也是一个历史剧变、文化繁荣、生产发展、社会显著进步的时代。

  天地间一大变局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在讨论“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时写道:汉初诸臣大多“皆白徒”,平民出身者“致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他说:“盖秦、汉间为天地一大变局。”这里虽说的是“秦、汉间”,而实际上却自战国开启:“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战国时期,“(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势不得不变。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遽变,于是先从在下者起。游说则范雎、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征战则孙膑、白起、乐毅、廉颇、王翦等,白身而为将。此已开后世布衣将相之例”。秦末,“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天之变局,至是始定”。

  关于这一变局,或说由于秦的兴起,冲击了中原传统“文教”,“姬周之道、儒者之学悉遭夷绝,则周秦相代谢,即曰夷夏之争、儒法之争可也”(蒙文通:《诸子甄微·周秦民族与思想》);或以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变为说,以为春秋时期“奴隶社会”“逐渐瓦解”,“封建制出现”,战国时期则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开端”,商鞅变法“促使秦国由奴隶社会进到了封建社会”。兼并战争“是实现封建的统一国家的战争”(郭沫若主编:《中国史稿》第1册、第2册)。李学勤曾经通过文物考古资料的研究,探讨了秦的社会制度问题并指出:“有的著作认为秦的社会制度比六国先进,笔者不能同意这一看法,从秦人相当普遍地保留野蛮的奴隶制关系来看,事实毋宁说是相反。”(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而侯外庐等早就明确指出,“应该肯定,秦汉社会存在着大量的奴隶”。而定义当时的社会性质,也有必要关注如下分析:“秦废封建的‘封建’,为中国古代史的另一个术语,其内容指的是‘宗子维城’的古代城市国家,这里我们所指举出的封建制社会,‘封建’这两个字则是立基于自然经济、以农村为出发点的封建所有制形式,译自外文Feudalism,有人也译作封建主义。中外词汇相混,语乱天下,为时已久”(《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两汉思想》)。

  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视“生产”对于历史的意义。他们指出:生产“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德意志意识形态》)。恩格斯写道:“生产以及随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从技术进步导致生产力提升的视角分析“周秦”历史转折,也许可以为相关历史学思考开辟新的路径。

  “周秦之间,诸子学术号称极盛”

  周秦之际的学术文化,《史记》称“百家”“百家杂语”(《太史公自序》)、“百家语”“百家之言”(《秦始皇本纪》)、“百家之语”(《李斯列传》)、“百家之说”(《范雎蔡泽列传》)、“诸子百家之书”(《屈原贾生列传》)。而所谓“百家之术”(《樗里子甘茂列传》),似意指与理论有异的重于实用的内容。对于思想史的这一阶段,古人称“异端之盛,莫甚于此时”(真德秀:《西山读书记》卷三五《吾道异端之辨(上)》)。谭戒甫指出,“周秦之间,诸子学术号称极盛”(《墨辩发微》),“周秦之间,诸子蜂起,游文腾说,波谲云诡”(《公孙龙子形名发微》)。梁启超说:“我中国于周秦之间,诸子并起。实为东洋思想之渊海。视西方之希腊,有过之而无不及。”(《论中国人种之将来》)

  这一时期知识人的活跃,不仅表现于区域空间往来的频繁,如“孔子无黔突,墨子无煖席”,“历行诸国,汲汲于行道”(《淮南子·修务》及高诱注),还表现于社会上下层间的流动,如前引“范雎、蔡泽、苏秦、张仪等,徒步而为相”。时人“摧旧”“启新”,也有表现于人生方向者。如范蠡协助勾践“灭吴,报会稽之耻”,又北上“以临齐、晋,号令中国”(《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而后“超然辟世”(《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经营实业,“三致千金”,“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史记·货殖列传》)。宋人吕祖谦《大事记解题》卷一指出,战国之初有所谓“范蠡之学”。《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兵学名著“兵权谋”一类中,列有“《范蠡》二篇”。清人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四三《兵部二·营阵》记载:“范蠡兵法,先用阳后用阴,尽敌阳节盈吾阴节以夺之。”可知《范蠡兵法》似包涵“兵阴阳”理论。《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裴骃《集解》引张晏曰:“《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这样说来,《范蠡兵法》似乎又有“兵技巧”的内容。作为早期军事学著作,兼及“兵权谋”“兵阴阳”“兵技巧”,值得关注。《齐民要术》引《陶朱公养鱼经》,《隋书·经籍志三》称《陶朱公养鱼法》,《旧唐书·经籍志下》《新唐书·艺文志三》都说到范蠡撰“《养鱼经》”。可知范蠡很可能曾经总结过具体的生产经验。

  与范蠡先从政后经商的经历相反,吕不韦则先经商后从政。唐人柳宗元《招海贾文》有“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贾南面孤”之句,表明其注意到这两位重要人物特殊的人生经历和表现。吕不韦有策划政治攻略的成功,也有指挥军事远征的胜绩。唐人李商隐于是有“嬴氏并六合,所来因不韦”的诗句(《井泥四十韵》)。除了在军事政治方面的积极贡献,吕不韦在文化史上也有重要的地位。《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用这样一句话概括他的事迹:“结子楚亲,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可以说,吕不韦当政时期,是秦国吸引东方士人西行参与秦政,从而使秦的文化实力空前扩充的时代;也是秦文化汲取东方文化的成熟内涵,取得历史性跃升的时代。这一文化进步的突出标志,是《吕氏春秋》的问世。有意思的是《吕氏春秋》中也有与范蠡《养鱼经》类似的技术学内容,如《上农》等四篇,总结并保留了中国上古时代农学知识精华。李约瑟曾说,《吕氏春秋》是吕不韦“领导一批对科学技术感兴趣的人编著”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

  战国文化地图中齐国的稷下学,形成体现知识群体文化作用的历史亮点。《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写道:“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稷下为当时谈说之士们畅放思想、激扬文字、交流学识、碰撞政见提供了极好的空间。据李约瑟的理解,稷下“最有才华的学者”中,邹衍是“自然哲学家和阴阳学派的创始人”。他还提示我们,稷下学者中“还有墨家的宋钘”(《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

  技术发明的丰收季

  “周秦之间”是中国古代科学技术进步最突出的历史时期之一。这一时期,天文学、地学、农学、数学、医学等,都获得空前的突破性进展。《甘石星经》《禹贡》《考工记》等都被看作科学技术领域的经典名著。近年出土文献如简牍资料《数》《算书》《敝昔》等,为数学和医学等学科溯源提供了重要的信息。考古发现则为建筑技术、冶金技术、机械技术、车船制作技术和生产管理方式等,创造了全新的认识条件。李约瑟说,“在这个时期,手工技巧和生产方法都有了进步;出现了畜力牵引的犁和灌溉面积的扩大”,“铁的使用”意义重大,“弩的制造也臻于完善”。“弓弩的制造”,中国“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早”。“工业的集中和水利工程系统的控制”起着重要的作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

  《战国策·宋卫策》中写道:“公输般为楚设机,将以攻宋。”有注家或说“鲁之巧人”,提示了“公输般”和“鲁班”的关系。而重视技术之学的思想家墨子有与公输般的攻守对抗演习,进行了“机械”“车弩”的比试。所较量者,可以理解为“兵械”,亦后世所谓“军械”。技术与兵战的关联,给予治史者重要的启示。先进技术应用于军事,是这一历史时期表现特别突出的社会文化现象。墨子学说及公输般事迹以“机”“巧”为主题,体现了这一时期技术发明受到社会普遍重视的情形。“秦墨”的历史存在,是秦人重视技术之学的表现。而李约瑟所谓“后期墨家在努力建立一种可作为实验科学基础的思想体系”的兴趣“有所增长”,以及这种努力已经“成为该学派公认的信条”(《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二卷《科学思想史》),这一观点是值得重视的。

  周秦之间技术管理方式的进步,表现之一即“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制度化。学者论此多据《礼记·月令》,而郑玄早已指出:“名曰《月令》者,以其纪十二月政之所行也。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章,《礼》家好事者抄合之,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孔颖达举列其中“不合周法”处,孙希旦也有这样的观点:“愚按是篇虽祖述先王之遗,其中多杂秦制,又博采战国杂家之说,不可尽以三代之制通之。”(《礼记集解》)古代技术生产的责任制由此初步形成。

  而学术生产也在这一时期出现了类似标示责任的动态。罗根泽提出“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及至战国,世乱日亟,人心益诈”,“百家思救世弊,应时而出”。他提示读者“参阅顾炎武《日知录·周末风俗》”(罗根泽编著:《古史辨》四)。而顾炎武论“周末风俗”时这样评价导致“春秋”以来“风俗”大变的“百家”学人:“观夫史之所录,无非功名势利之人,笔札喉舌之辈,而如董生之言‘正谊明道’者,不一二见也。”(《日知录》卷一三)然而正是他们,打破了“春秋时犹尊礼重信”“尊周王”“论宗姓氏族”等传统,促成了空前的文化繁荣和技术进步。

  “秦并天下”中的技术与生产力优势及其作用

  周秦变局最显著的标志性事件是“秦并天下”。据《战国策·赵策一》记载,韩国上党郡在秦军强攻下有归附赵国的意向。赵国执政集团商议对策,赵豹提出“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的意见,并警告:“王自图之!”然而赵王从平原君建议,后来直接与秦对抗,最终大败于长平。“秦以牛田,水通粮”,即开发、利用自然力以节省人力。秦人在技术层面遥遥领先于其他六国的优势,还表现在其他方面,如:水利经营,交通建设,机械发明,铁器推广,技术管理(王子今:《秦统一原因的技术层面考察》,《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9期)。

  按照赵豹论说的语序,“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作为秦“不可与战”的制度方面的因素,尚在“秦以牛田,水通粮”之次。正如徐中舒所指出的,“秦国优待死士列之上地,令严政行,固然是战胜六国的条件,但是如果没有牛耕,秦国也就不能抽出更多的壮丁和积聚更多的粮食来作长期的战争。如果没有水通粮(即后来的漕运)也就不能把它所能积聚的粮食,输送到远方去征服其他的国家”(《先秦史十讲》)。徐复也曾经论“秦用牛耕”,指出“此于嬴秦利用处理,增进生产,在当时有莫大之意义”。又据《困学纪闻》卷四引《礼记·月令》:季冬出土牛,示农耕早晚。所谓“秦以牛田,水通粮”致使其富强而“不可与战”的作用,可能确实是超过“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的。甘肃天水放马滩1号秦墓出土7幅地图,在河流两旁标识“闭”“关”字样,就是秦发展水运的文物证明。

  秦始皇焚书,不毁医书、农书及“卜筮之书”。有迹象表明,兵书也没有严厉焚禁。秦始皇说:“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史记·秦始皇本纪》)秦讲究实用的原则,致使技术之学得以维护继承。

  高度重视实用的传统,使得秦迅速实现富强。然而简单、急切的“功用”追求可能不利于深刻而长久的理论思考和文化建设。司马迁说,“周秦之间,可谓文敝矣”,继战乱导致的文化破坏之后,“秦政不改”,司马迁以“岂不缪乎”予以批评(《史记·高祖本纪》)。朱熹指责商鞅:“欲致富强而已,无教化仁爱之本,所以为可罪也。”(《朱子语类》卷五六)司马迁说“汉兴,承敝易变”,以为“得天统矣”(《史记·高祖本纪》),肯定汉朝文化方向的扭转,特别是重儒尊礼意识主导方向的确定。然而回顾汉代学术史,依然可以看到对秦文化重视应用科学传统的延续。汉代的兵学、农学、医学以及天文历算之学,都表现出继承与创造的突出成就。《汉书·食货志上》说:“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七《汉书注》指出:“‘六甲’者,四时、六十甲子之类。‘五方’者,九州岳渎、列国之名。‘书’者,六书。‘计’者,九数。”王应麟《玉海艺文校证》卷一〇《小学上》说“算术”之法,“宣于天下,小学是则”,言及《九章算术》及“许商《算术》二十六卷、杜忠《算术》十六卷”。“六甲”是关于时间的学问,“五方”是关于空间的学问。这些知识在西汉时期进入“小学”即童蒙教育的主体内容,体现了“周秦”以来重视技术的科学精神得以传承。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6日 14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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