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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里念故乡】我用小说再造故乡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25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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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里念故乡】

  作者:於可训(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作家)

  文学与故乡,是一个永远的话题。无论古今中外,也不管有意无意,文学创作与作者的故乡,或隐或显,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的创作也不例外。我写过一些与故乡无关的作品,但真正触动我的情思,让我产生强烈创作冲动的,还是故乡的景物人事。我的许多作品,便源自故乡的记忆,或以故乡的景物人事为背景和原型。

【文学里念故乡】我用小说再造故乡

  我的故乡地处鄂东,在鄂皖赣三省的交界处,素有“鄂东门户”“吴头楚尾”之称,自汉代置县,县名由寻阳而永兴,由永兴而新蔡,由新蔡而黄梅,迭经变化。

  黄梅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唐以后,“黄梅禅”闻名天下;清以降,黄梅戏四海传播。从瞿九思到汪可受,从汤用彤到废名,文脉绵长;从挑花技艺到岳家拳术,民间文化遗产丰富,崇文重教,民风淳朴。

  我的家在黄梅中部的太白湖区,这里原为长江故道,更早的时候,在古彭蠡泽内,后来水泽变小,江水南移,就留下了许多湖泊,太白湖是其中之一。

  太白湖是一个淤泥湖,我们那儿叫“烂泥湖”,有一条河从大别山深处流出来,是它的主要水源之一。我在小说中,常把它叫作后河。太白湖的水流往长江,有一条港,通向古雷池(今为龙感湖),由那里入江。

【文学里念故乡】我用小说再造故乡

黄梅戏深受老百姓喜欢。图为黄梅戏演员送戏到老百姓身边。曹锦军摄

  烂泥湖的水产品种类繁多,龟鳖鱼虾味道鲜美,捕鱼的方法和渔具,在别的地方都没有见过,显得十分特别。我在太白湖边长大,从小就在湖水稻田里摸爬滚打,会干各种农活,也会用各种方法捕鱼。太白湖把我变成一个捕鱼的少年,也给我留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资源。

  太白湖是黄梅的鱼米之乡,但曾经也是水患频发的地区。山洪暴发,长江决堤,上下夹攻的洪水,时常光顾,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淹水是家常便饭。大水一来,锅歪灶倒,房倾屋垮,人浮水上,房在人下,县志上记载的“江行屋上,民处泊中”,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历史上淹水是湖区的一大公害,不过也锻炼了湖区人的生存意志,造就了湖区人独特的性格和生存方式,包括独特的村落建筑和房屋结构,也孕育了独特的民间文化和生活技艺。

  故乡值得称道的事很多,我了解的只是这些片段,故乡给我的烙印很深,我对烙印上的花纹,却只有这些粗浅的印象。

  我就是带着对故乡的这些片段了解和粗浅印象走出故乡,而后又带着它们走进小说创作的。

  20世纪90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小说,名字叫《地老天荒》。原意是想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不想写着写着,却把故乡的许多景物人事都扯了进来。我写了故乡的水患,写了水灾后的抢滩习俗,写了乡绅的治水,也写了乡绅女儿和湖区一个青年向导的感情经历。写这个青年向导远走他乡,乡绅女儿生下孩子遁入空门,也写了这个孩子长大后的生活和爱情,直到乡绅的后人从海外归来,寻找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外甥。

  在这个七八万字的小说中,我把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对村人的印象和对民情风俗的了解,都写了进去。写的时候,又加进了许多我认为应该是这样,这样写才能尽兴的东西。结果发现,我写的是我的故乡,但又不是我的故乡,是故乡发生过的事情,又未必是故乡发生过的事情,包括其中的人物,似有其人,又实无其人。

  这时候,我发现,我用小说再造了一个故乡。此后,这种再造,就成了我的小说创作的一种自觉和常态。

  文学创作不是回忆录,文学对故乡的书写,也不是翻拍旧照,或现场写真。即便是凭借记忆,记忆也有“哄骗”人的时候。鲁迅就说过,那些他儿时在故乡吃过的蔬果,后来成为他“思乡的蛊惑”,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鲁迅还说:“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作家回忆中的故乡,大抵如此。

  明知故乡的景物人事在回忆中,是“哄骗”自己,却仍然要“时时反顾”,原因在于鲁迅说的那一点“旧来的意味留存”,还在于一想起这“旧来的意味”便魂牵梦萦,挥之不去。

  故乡这“旧来的意味”也牵着我的魂,连着我的梦,让我的创作禁不住要“时时反顾”。

  我写过一组短篇小说,是取材于我小时候的捕鱼经历和湖村的日常生活。我没有具体写那些过程和细节,只写了那些让我心动的瞬间。我为一个吞虾的少年写了《元贞》,为打鱼归来村巷间古怪的响动写了《归鱼》,为把家禽家畜引为同类的“秀”和“明”写了《生人》,为丢下新娘去追旱脚鱼的“细火”和他的那个不断为脚鱼放生的傻弟写了《追鱼》,为满田畈跑着捉黄鳝凑学费的伙伴写了《国旗》,为养狼猪的“鞠保”的奇遇写了《鞠保》,为江堤决口时刻出现的“龙王”写了《决堤》,为鲤鱼在月光下产籽的美景写了《金鲤》,为少年“胜利”伴着一个捡来的妹妹飘流写了《少年胜利飘流记》,为一群少年的勇气和情义写了《少年行》,如此等等。

  在其他涉及民间文化习俗的作品如《腊戏》《元宵》《猖日》《赵家姑娘》《书场春秋》中,我也写了一些令人心动的瞬间。这就是我的故乡,是我感觉到的、感动过的故乡,是能触摸、有质感、有温度的故乡。为了这份心动,我甚至不惜变身为鱼,在“大鱼国”里做一回臣民,将我从小与这些水族的交往,跟他们厮混在一起的感情,悉数写进《鱼得水变身记》。这些水族的历史和命运,则通过一个人的突发奇想,被写进了中篇小说《鱼庐记》。这个作品从辛亥年间“想生”的太爷爷想修一个“公庐”,以竟“天下为公”之志,到“公庐”的逐渐解体和重生,是一部人的意志和鱼的命运相交织的小说,也是我写鱼的小说中,一部带有一些历史意味的作品。

  故乡的历史文化和民情风俗,也让我着迷。我不能走进历史,也不想往来穿越,于是就让故乡的历史成为我想象的空间。我写了《龟话》《龟箴》《龟证》系列作品,都与故乡的“龟”和“禅”有关。

【文学里念故乡】我用小说再造故乡

国家级非遗项目黄梅挑花。曹锦军摄

  我离开故乡到外地求学,告别了我的少年时代,后来又在外面工作,与故乡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也隔着一个时代。我意识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已然成了我的故乡,我也开始隔着时空打量这块故土。在我的注视中,那些熟悉的人们一一奔来眼底,尤其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村人和教过我的老师,更是呼之欲出。小时候,我与他们朝夕相处,接受他们的教育,耳濡目染,身历心受。他们让我接受了人生的启蒙,给了我生活的本领,塑造了我的身体和人格。我的身上,积淀着他们的人生经验,留下了他们的生活印记。于是,我写下“乡村教师列传”和“乡人传”两个系列作品,这是我有意以故乡的人事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也是我的小说中,怀旧的色彩最为浓重的作品。

  在“乡村教师列传”系列作品中,我写了从我在村里上民办学校,到去镇上读高小的全部启蒙教育经历。我写了九位乡村教师,包括我的母亲,有六位是教过我的,都实有其人。“列传”所“传”的,虽然不全是他们的经历和遭遇,但也不是凭空想象和向壁虚构,而是那个时代的乡村教育状况和乡村教师命运的写照。我还有意加入改革开放以来三位“教二代”的经历,书写乡村教育的历史全貌和乡村教师的命运变化。这是我献给故乡的一首“教育诗”。

  在“乡人传”系列中,我写了从事各种职业或兼作别业的各种“乡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相面、拔牙、武师、木匠师傅、饭铺老板娘等等。我写了这些人的职业生涯和人生传奇,也写了他们的“善”和“义”。我小时候受过这些人的影响,得过他们的帮助,他们是那个年代乡村生活不可或缺的生态。

  我写的是过去年代的故乡,是过去年代的人们和他们的故事。我也知道,故乡发生了许多变化,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美丽乡村”,但每次回乡,一踏上故乡的土地,我眼前浮现的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就像邻居的一个小丫头,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我记得的却仍然是她头上的那对羊角辫。我已经78岁了,无法像年轻作家那样,深入了解故乡发生的变化和乡人的生活变迁,我只能在我对故乡的回忆中,捕捉每一个令我心动的瞬间。也许这瞬间的场景和印象也像鲁迅说的那样“哄骗”了我,但只要那点“旧来的意味”还在,我就要用我的文字把它再造出来,为它保鲜。

  我已经写了许多关于故乡的作品,写作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当年告别母亲外出求学的情景。春天的原野,油菜已经抽枝长叶,稻田里还白汪汪的一片,母亲站在田畈中间,一动不动。我几次回头,都看见她在望着我的背影。她的身后,是一座石桥,桥下有清清的流水,桥那边,是绿树掩映的村庄。

  今年春天,我又回了一趟故乡,已是油菜开花的时节,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片。在那一片金黄之中,我仿佛看见母亲还站在田畈中间,一动不动,望着我渐走渐近的身影。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5日 14版)

[ 责编:王文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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