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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乡记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27 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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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徐迅(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车在山道上穿行,忽高忽低,曲折蜿蜒。窗外,一座座翠绿的山,一丛丛葱茏的树,一条条清亮的山溪,一幢幢崭新的楼房,在眼前一闪而过……时有幽兰或茶叶的香气,沁人心脾。但看不清它们的模样,看到的是开得火红的映山红。远处,鹧鸪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在深山里反复回荡,空灵而高远,让我的心如被水洗般澄澈明净。

  “潜山有座山,山里有个许家班……”有人忍不住,在手机上鼓捣出一首歌。歌唱的是许家班,词也是专门为许家班而写。许家班,正是我这次要去看的戏剧班社——皖西南潜山五庙许家畈弹腔班。

  潜山有戏,是戏曲之乡。清代曾孕育出京剧表演艺术家程长庚。他唱戏,唱成了“徽班领袖”“京剧鼻祖”和梨园一代剧神,被咸丰皇帝封了个“五品顶戴”,曾任京都梨园公会会首长达30多年。可鲜为人知的是,京剧的母体艺术,京剧的灵魂之一就是潜山弹腔……高亢缠绵、激越苍凉的潜山弹腔,正是在这里翻山越岭,直上云巅,成就了程长庚,也成就了中国的京剧艺术。只是京剧成为国粹,弹腔却成了深山里一曲艺术遗响,藏在深山人无识。人们把弹腔称为戏曲活化石。

  到达目的地,没听到弹腔,先看到的是银杏树。银杏树漫山漫谷,鱼鳞般的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一片橙黄,让峡谷变得通彻而明亮。在北京,我一直生活、工作在栽种有银杏树的街道,因此对于银杏树,我有一种特殊感情。

  记得有年在皖东,听说有一棵千年银杏树,我还趁着夜色去瞻拜……朋友说,通往许家畈路上,就有一棵银杏树,树龄即便不足千年,也有八九百年。说话间,我们就到了银杏树下。果然,面前一棵银杏树枝叶婆娑,状若虬龙,粗壮的树身估计六七个成年人才能合抱,似披一身的铠甲,直插云霄。我围着银杏树,转着圈,诧异的是它在一丈多高时,突然分出两棵,像是孪生兄弟,在山梁上并肩耸立,伫望着山中岁月。

  看过了银杏树,到达许家畈已近中午。许家畈,顾名思义就是许姓人家居住的山间大畈。那里青山如黛,白墙黑瓦,犬吠鸡鸣,炊烟袅袅。只是我们到时,既没有二胡的悠扬婉转,也没有锣鼓的“锵咚锵”,更无表演者头戴凤冠,在戏台上咿咿呀呀……

  眼前,一处显然是戏台的礼堂,人去楼空,满目苍凉……我心里一咯噔,脸上生出了失望之色。陪同的朋友似乎心里也没有底气,说弹腔班社的班主许开学,因10多年前一场中风,身子偏瘫,腿脚不便,怕是来不了。但话音未落,却有一位清瘦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走来,一起走来的还有一位妇人。朋友低声说,这是许开学和他的妻子。

  我们立即迎上去。许开学说声“稀客”,那妇人就盛情地递上一碟生姜。戏乡人好客,这种待客之道,让我想到,这里不仅孕育着弹腔艺术,还出产茶叶和生姜……也就是说,这里既有优美的艺术遗响,也有着丰饶的物质宝藏。

  一阵寒暄后,我们就边吃生姜,边听许开学讲述潜山弹腔。他说,弹腔和其他戏曲一样,讲究的也是言传身教,口传心授。他从小跟随上一辈,曾演过30多本弹腔戏,可惜现在却记不完整了。作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潜山弹腔这些年在上级文化部门帮助下,已整理出《二进宫》《四郎探母》《郭子仪上寿》《徐庶荐诸葛》《渭水河》等9个剧本,这让弹腔艺术重见天日。

  谈起弹腔艺术传承,他略有些激动地说,现在许家班虽然还在,但也只是在节日期间表演,面临着凋零的危机。另外,唱腔的传承也处于青黄不接之际。比如,弹腔一个“窄调”唱法,现在的年轻人就唱不出来。他很着急,也很担心,害怕弹腔艺术在他手上失传……说到“窄调”,我不知所云。他就比画着,一遍遍给我讲解。很快,我知道窄调是一种特殊的发音方法。意思是,不打开全部声带,而是尖着嗓子唱。人们说程长庚的嗓音叫“膛音”,即鼻腔共鸣,声音由丹田而出,开口气冲霄汉,穿透力极强……我觉得他说的可能就是这个,但没有向他求证。

  “有徐庶在玉堂思前想后,思想起老母亲好不惨伤,自幼儿在家中将人伤坏,黑夜里别老母往外奔走,多蒙得刘皇叔情高义好,收留我在帐下辅助汉邦,今日里思老母珠泪双淌,但不知老母亲身可安康……”或许因我姓徐,许开学给我唱了《徐庶荐诸葛》里一段弹腔……老腔老调,古韵古风,虽然没有乐器伴奏,但他一张口,却让我心里一颤,感觉一阵山风在眼前掠过,似有风吹拂银杏叶,树叶翻卷,发出飒飒之声。风停浪息,转而又有一片阳光,明媚地划过沟壑,风起处,攒动一山深色的绿……声腔哀怨凄迷,舒缓激昂,其中蕴含的知音之感、思念之情,让人顿生天荒地老般的一种惆怅。

  望着他陶醉的样子,我想起潜山另一位艺人,人称“四和老”的左四和。他的祖父左凤昌是晚清的监生,擅长高腔、弹腔,父亲左与贵承继父教,也是高腔、弹腔和黄梅戏的艺术传人,从小耳濡目染,左四和爱戏成瘾。一家三代从艺,算是一个地道的戏剧世家。特别是左四和,他打通高腔、弹腔、黄梅腔3个剧种的唱腔艺术,将《双插柳》《双丝带》《龙凤配》《刘子英打虎》等高腔、弹腔的传统剧目移植成黄梅戏。他献出的弹腔手抄剧本《双救举》,经剧作家王兆乾改编成黄梅戏《女驸马》,由严凤英和王少舫演唱,唱成了名传天下的黄梅戏经典。

  “皖水上游,山川蕴蓄融浑,民多俊秀,音中宫声,即农人亦多能高歌者……”这是教育家、考古学家程演生在《皖优谱》里说的。这不是一种夸张。当地人痴迷戏曲的程度难以想象。就是这个人称“四和老”的老头,戏在他心里,也在他眼里。无需戏台,他张口能唱;竹筷、脸盆、葫芦瓢、竹筒……他伸手就拿来当乐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山村夜晚,他常常独自有节奏地敲着竹筷,有板有眼地唱黄梅折子戏,唱《小辞店》《山伯访友》,甚至连《张朝宗告漕》这样整本的黄梅大戏也唱。戏一开场,便引来远远近近的乡亲,乡亲们或是端坐,或踮着脚尖,围得水泄不通。唱到熟悉处,大家此呼彼应,如泣如诉、如梦似幻的旋律在山里彻夜不散。

  有风吹来,一阵清凉。

  畈里人家,炊烟先是在屋顶一缕缭绕,不知不觉就炊烟一片了。看看天色,我们告别了许家畈。

  很快,车子又开到了古老的银杏树下。忽然,枝叶间传来几声鸟鸣,仿佛是一种提示。抬头望望银杏树,我突然想起另一个剧种——越剧。想到越剧的故乡,浙江嵊州的东王村,有一棵数百年的香樟树。那棵香樟树一直是越剧艺人们心中的图腾。他们每当外出演戏前,都要虔诚地到树下上香、磕头跪拜。高兴时,有人还要编一段唱词——戏曲的土地,难道都生长着神奇的大树?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但我相信,在民间戏曲生长的山乡,大树一定是戏曲最热情、最忠实的倾听者与观众……就像这一棵银杏树,千百年来,在深山大坳,看惯了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听熟了一字字、一句句的戏曲唱词,或许因为痴迷,或者本就是天地的造化,让这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一分为二,直插云霄,仿佛在告诉我们:这里不仅有咿咿呀呀的弹腔,还有那咿呀咿呀的黄梅腔。

  深山戏乡,一棵硕大无朋的银杏树,何尝不是充满灵性的生命?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7日 14版)

[ 责编:王文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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