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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海燕(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
《形影神》组诗是陶渊明生命思想的集中表达,通过设置“形”“影”“神”相互问答的形式,指出“形”“影”生命观存在的问题,并以“神辨自然”予以解决。所辨之“自然”,即委运顺化。陈寅恪曾将陶渊明这一生命思想概括为新自然主义。陶渊明这一生命思想,虽在一定程度上受魏晋玄学影响,但更是基于历史思考与生活实践形成的生命观。其所说自然人生,也并非独立于“形”“影”之外,而是贯彻在对“形”“影”的生命体认中,具有重要意义。
惜时重生:“神辨自然”的众生智慧
形,即形体,是所有生命体必备的物质基础。《庄子·天地》言,“物成生理,谓之形”。《孟子·尽心上》:“形色,天性也。”陶渊明以“形”指代人与万物共有的物质形式的存在。但与自然界中天地、山川、草木之恒常有序相比,人所依附的“形”却在生命消亡时“奄去靡归期”,既不可逆,又无轮回。这一困惑本是人类生命意识最初的觉醒,也是一种本能体认。先圣孔子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故而,儒家以“得道”为有限生命的最高价值追求,“朝闻道,夕死可矣”;道家以“齐物”“逍遥游”来平衡“物”“我”之间的不对等。陶渊明则通过对“惜时重生”的文学书写,阐发了由“形”“神”结合面向众生的生命哲思。
《形赠影》对现世人生的关注,本自汉魏以来常见的“及时为乐”书写,其人生主张内含惜时重生的哲学意蕴。汉诗有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都是通过对现世生命的极度张扬,主张注重物质体验,追求有限生命的时效。在汉末社会与物候变迁影响下,此种生命意识尤为流行。汉末乱局下,世人对生命脆弱、死生无常的体认愈加深刻,曹操《蒿里行》写乱世:“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丕《陌上桑》写行军:“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建安二十二年,北方瘟疫肆虐,曹丕身边文士多罹其难,《与吴质书》所写:“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当我们把“秉烛夜游”的娱情观,以及汉魏时期的各类游仙诗歌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显然,无论追求享乐还是对游仙、求仙的歌颂向往,皆来自人性关怀及对生命的渴求与热爱,这恰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命观。
当陶渊明的人生指向由追求外在事功,转向开拓个体生命意义时,对于“形”所代表的物质人生的思考,首先承续了上述生命思想。陶渊明《杂诗》其一:“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勉励”义同“努力”。又如《杂诗》其四:“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陶渊明这些真诚表达生活感受的诗作,实有潜在批判对象,即:“孰若当世时,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批判了那些义、利交战于胸,空有名位的人。陶渊明自视性情与官场不谐,选择归隐田园,《归园田居》其五:“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造意仍取自“秉烛夜游”的生命感思,经其妙笔转化为一场欢欣热闹的农家之乐。陶渊明虽以隐士著称,但极其热爱生活,这一点正是其不入空门,也未离群索居的根本原因。在《和刘柴桑》诗中陶渊明有清楚表达:“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珍重当下、拥抱生活,是陶渊明基于物质人生的思考对自然生命观的贯彻。
现实生活中,陶渊明即便“卫生每苦拙”,也并非不养生。《九日闲居》诗:“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据诗题其采菊正为制药酒。《饮酒》其七:“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是陶渊明亲制养生菊酒的记录。陶渊明不信仙术,也不入佛门,以“人生如寄”“终归大化”为“形”所体现的自然生命的终极完成,坦然接受生命衰老终去。《杂诗》其七:“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拟挽歌辞》其三:“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自祭文》:“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颜延之是陶渊明生前挚友,也是他同时代少有的知音,述陶渊明终末情形:“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怀和长毕。”虽非亲见,却是对陶渊明“自然”生命境界作出的最好描述。
立善成名:陶渊明的志士人格
“形”的生命形态是人所共有的,在此基础上,陶渊明又构造出“影”,用以体现志士的生命追求,即《影答形》曰:“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陶渊明的思想深受儒、道、玄诸家影响,但其底色仍属儒家,其中,依道从善为其一生秉持的原则。陶渊明本有济世大志,“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奇名”即伟大的功业名声。盛年闲居,也曾喟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即便归隐后,生活落入贫困,陶渊明也未改其志,回顾此生“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所谓善事、善行,包含道德品质与行为表现。《礼记·曲礼上》有言:“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儒家讲善,以“仁”为最高境界,体现在修身、行事、为政等方面。陶渊明对此有具体阐发,《感士不遇赋》所说较详:“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原百行之攸贵,莫为善之可娱。”“承前王之清诲,曰天道之无亲;澄得一以作鉴,恒辅善而佑仁。”
立善、行善的评价,来自社会的反馈就是“名”,所以“名”又构成对主体的监督。《周易·系辞下》:“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陶渊明编《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等,自述编纂动机:“凡书籍所载,及故老所传,善恶闻于世者,盖尽于此矣。”就是有感于历史上诸多虽有善行,而史书阙载者,“夫操行之难,而姓名翳然,所以抚卷长慨,不能已已者也”。陶渊明撰文也有自传意味,《有会而作》诗云:“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当然,说陶渊明有“传名”意识,并非诋毁其人品境界,或以揭发其口称“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的自相矛盾。陶渊明对立善成名的思考具有辩证性,包括两者之间是否有必然因果关系,以及所成之“名”是“世间名”还是“身后名”。我们可将《饮酒》其二、其十一两篇对读。《饮酒》其二说伯夷、叔齐、荣启期等人“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其十一又说“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可见,得“名”需“积善”,但“积善”不一定能获得世间名。那么,在积善未有现报的情况下,是否放弃积善?当然不是,陶渊明以“称心”为答,即不负本心。《神释》篇说:“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神辨自然”的意义,是对“甚念伤吾生”的调和,而非否定“立善”。由此,再来理解陶渊明所说“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始知陶渊明并非不重“身后名”,而是能否获得“身后名”并以一己之“名”开化世人,是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的,唯有淡然处之。
陶渊明当然不排斥“世间名”,但更重“身后名”。所求之世间名,也以不违本心为前提。《饮酒》其十:“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陶渊明不仅选择隐逸,并说“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抱定终隐之志,且以“名德”为计。陶渊明有意在诗文中塑造秋菊、青松、幽兰、飞鸟等象征体,坚信“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对于留有高名的颜回、荣启期、张长弓、杨仲理、田子泰等人,倾心向往。盛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田子泰“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这些高士即便一生枯槁,犹能不负本心,得其仁、履其道,成为陶渊明心中“志士”人格的典范。
沈约《宋书·隐逸传》说:“夫独往之人,皆禀偏介之性,不能摧志屈道,借誉期通。”对隐士怀抱“身行体道”人生志向的高度概括,有助于理解陶渊明所处时代隐士的生命追求与人格修炼动机。陶渊明《形影神》作为汉晋士人生命观的集中阐释,除将“神”与“形”“影”分别结合表述为“众生”与“志士”两种生命形态外,又可叠加为形、影、神相融合的第三种生命形态,这就使“神辨自然”的生命观超越了此前玄学名士脱离现实生活的旧自然主义。作为当代人,理解陶渊明的自然生命哲学,也当不限于取其“知止”态度,而应作为思想与方法融入积极有为的人生追求。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3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