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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铁成(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词乐学是中国古代音乐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近现代国学的重要内容。近现代词乐学是国学转型与新变的重要体现之一。伴随着西学的持续传入与学术思潮的新变,人们研究词乐学已更多地考虑如何形成中国面目、中国特色以及如何承继发扬中国传统,从而开拓词乐学学术研究的新路径,并在词乐学的自主与自立方面进行了多方面的尝试。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有助于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中国近现代词乐学的自主与自立正契合这一情况。多年来,人们多注目于中国音乐“现代化”,对近现代词乐学自主与自立这一问题,词学界较少专门研究,而音乐学界研究则更少。于此,我们专门探讨此问题,为传统文化或国学的传承研究提供典型案例与明证,以见词乐学、音乐学学术研究在现代的演变特点。归结起来,这主要体现在五大方面,均彰显着词乐学的自主与自立。
其一,近代至晚清学人在研究传统词乐学的过程中,虽然已面临西方音乐传入的境况,但多采取坚守传统的态度,专门致力传统乐学观念下的词乐学研究。如清末凌廷堪在《燕乐考原》(《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卷一中专门系统考辨隋唐燕乐,聚焦于西域音乐与本土雅乐的融合,对同时期传入的欧洲音乐并未提及。而晚清词学四大家中,郑文焯、朱祖谋均致力于词乐研究,二人的论述也均未涉及西乐影响。郑氏《词源斠律》(清光绪郑氏书带草堂精写木刻本,1890年)自序中以考据宋元古谱为核心,强调“词乐本于雅乐,宫商律吕不可淆乱”。现代学者杨荫浏曾提出不同看法:“曾与、正与或将与本国音乐发生关系的他国音乐的材料,也都是国乐范围以内所应注意的事实”,“西乐已与我国的文化发生了关系,而且遇见了它在本土从来没有遇见的问题”(《国乐前途及其研究》连载于《乐风》,1942年—1944年)。然而,郑文焯等人坚守国学与传统乐学的良苦用心值得关注,而其坚守态度对现代的词乐学研究者仍有影响。如最早任教北京大学的刘毓盘所撰《濯降宧词话》专门论词的乐调问题,以延续“依宫定调,循谱填词”的传统路径,只管以中国传统音乐理念来对词乐进行阐释。不仅如此,在当时的保护国粹以保国的思潮下,人们还将词乐当“国粹”来研究。
其二,近现代之际,学者已开始从教育层面将词乐学合理化。他们强调音乐的“精神教育”,突出词体等音乐文学的教化功能。如梁启超提出“诗乐合一”论,并指出“盖以改造国民之品质,则诗歌音乐为精神教育之一要件,此稍有识者所能知也。中国乐学,发达尚早。自明以前,虽进步稍缓,而其统犹绵绵不绝。”“至于今日,而诗词曲皆成为陈设古玩,而词章家真社会之虱矣。”他还申明了这种“古为今用”的词曲改良主张:“乐学渐有发达之机,可谓我国教育界之一庆幸。苟有此学专门,则我国古诗、今诗,可入谱者,正自不少。岳鄂王《满江红》之类最可谱也。”(《饮冰室诗话》第77则,1902年)陶骏保也通过“常译其辞、审其调,实是词体”的观察,主张通过军乐队、学校教育等现代渠道广泛传播,改变中国传统音乐生态(陶骏保《从军词话》,《南洋兵事杂志》1910年第42期)并将音乐视为国民启蒙工具。这种改良词乐教育的主张与实践,实际上就是词乐学逐渐自立的体现,虽然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改良,但终究未脱离中国词乐面目或传统。
其三,近现代学者逐渐在传统词乐乐谱、词调等问题研究的基础上构建中国词乐学。如吴梅试图构建传统词乐的普适性音乐理论,同时强调“词为声学,音律不协,则文字虽工无取焉”(《顾曲麈谈》,《文艺丛刊》商务印书馆,1916年),主张填词需兼顾传统声律。又如龙榆生在《词律质疑》(《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三号,1933年)中探讨了词律中四声清浊与音谱的关系,指出“此在今日之以西乐制谱者,每多用之。而歌者未必通音律,尤未必深究字音之清浊四声,其结果或‘凌犯他宫’,或唱来却非其字;此论歌词者所以必须严律也。”再如杨荫浏则努力以西方记谱法重构古谱研究范式,他指出:“线谱在一般的精密记录上,当然远胜于工尺谱……在收集、记谱、改谱、译谱工作还没有相当完成的阶段中,在大部分的唱奏技术尚未有若干线谱版本精密代表的时候,我们还得熟悉工尺谱,利用它为吸收材料的工具。”他认为“学习音韵诗词及谱曲原理”应将创编本国新歌歌词为己任。(《国乐前途及其研究》,连载于《乐风》,1942-1944年)由此他将《白石道人歌曲》十七首旁谱译为五线谱,以使传统词乐再获新生。
其四,众多学者以西方音乐理论阐释词、乐之关系,为词乐学的发展提供新动力,充分体现了中国词乐学自立自足的趋势。如陈厚庵在《宋词新歌集》(商务印书馆,1934年)自序中提出以新音乐技法重构宋词音乐性的实践主张,明确采用新歌曲的组织形式(“依艺歌组织,制为新谱”),以现代作曲技法(如和声体系、曲式结构)为框架重构宋词音乐性,提升传统词乐的技术性与艺术表现力。又如吴眉孙《与张孟劬先生论四声书》(《同声月刊》,1941年)中反对直接移植新音乐手段,而是强调中国音乐的独特性(如单音体系与声韵配合),认为应基于本土传统探索革新路径。这种中西音乐互鉴的方式,为词乐学的中国特色开拓出新路子。也就是说,词乐学自有中国面目,新音乐只能是参照或改良的工具,而不能代替中国词乐本身。
其五,当然,现代学人并不故步自封,还主张以现代新音乐来唱诗词、写作新体乐歌。由此,中国词乐学及其原理、精神发扬光大。如陈厚庵以“内揣东方风趣”为前提提倡“宋词新歌”。他强调保留宋词的文学意境与声韵特质(如平仄、词牌节奏),避免照搬西方乐理。其终极目标是“蒿矢来者”——即以宋词为文化符号,通过新音乐赋予其现代生命力,构建“东方风趣”的音乐话语(《宋词新歌集》,商务印书馆,1934年),主张以新音乐形式演绎宋词,使其既符合国际审美,又能彰显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又如王季思肯定新音乐的“制谱科学性”,支持为古典诗词(如《诗经》《楚辞》)重新谱曲,但强调需基于汉语声韵的“音乐性”(《再论“韵文与诗歌”》,《胜流》,1945年第1卷第3、10期)。卢前在演讲中围绕“词乐”的现代传承与创新路径展开论述,提出借西洋音乐技术弥补传统词乐的不足。他认为词乐复兴的现代路径是:“用新音乐歌唱现代人的词,不必限于谢元淮式。”(《我是怎样写“中兴鼓吹”的》,《改进》1943年第11—12期)通过肯定《满江红》的现代改编(如抗战时期流行的激昂版本),强调新音乐也可以增强词乐的情感表现力,契合时代精神需求。龙榆生在《章柱藕香馆词·序》(1941年)中主张在保留词体声韵特质(“旧辙”)的基础上,以新乐曲作法解析唐宋词的“句度参差”,提炼其音乐性规律,为现代词乐创作提供理论依据。
由以上论述可以发现,中国近现代词乐学的自主与自立,是传统派、改良派、新变派与现代派学术主张交相呼应的结果。传统派以“词学四大家”(朱祖谋、况周颐、王鹏运、郑文焯)以及刘毓盘等为代表,坚守声律考据与文献钩沉,强调词乐在传统根基上的自主发展。而改良派梁启超立足社会启蒙,主张通过改良音乐教育重塑国民精神,推动词体融入大众教育体系,赋予词乐新的社会功能。新变派吴梅、叶恭绰等在坚守传统的同时,推动词乐学的革新,主张以“管色”“杀声”理论重构宋词音律体系,运用科学方法梳理词乐流变,为传统词乐学注入现代学术思维。现代派胡云翼、郑振铎受新文化运动影响,引入新音乐观念,推崇白话词与俗文学价值,将词乐学纳入现代学科框架,推动其完成学科化转型。各派虽路径不同,但在中西文明互鉴过程中共同促成了近现代词乐学在学术范式、研究方法及社会定位上的自主自立。这一过程亦是“有中国特色”的词乐学形成过程,其历史经验与理论价值仍有待学界进一步深耕探讨。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0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