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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陆游还是文化陆游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8-18 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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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剑(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在中国文学史上,陆游被理所当然地视为伟大的文学家;但是在接受史上,陆游是仅仅作为文学家而存在的吗?

  乾道元年(1165),陆游由镇江通判改任隆兴通判,船行长江,遇险几溺,他的朋友韩元吉去信表示慰问,然而陆游却回信说:“平生未行江也。葭苇之苍茫,凫雁之出没,风月之清绝,山水之夷旷,畴昔尝寓于诗而未尽其仿佛者,今幸遭之,必毋为我戚戚也。”(《送陆务观序》)意思是昔日只在诗文中想象长江的风景,此次得以亲身领略,这是幸事而非哀事啊!本来韩元吉认为陆游的才能上可辅助庙堂,下可治理一郡,但朝廷仅授其相当于地方副职的通判,实为屈才。现在看到陆游的回答,觉得其生死之际都能超然自得,对于官职的大小又岂会在意,不由衷心佩服其胸襟的不凡:“盖其志尚不凡如此,吾犹为之戚戚而言,亦不知务观者耶!”(《送陆务观序》)

  这种不凡,说到底是一种道德修养的体现。历代从这个角度接受陆游的大有人在,且不乏名流,不过昧于陆游的诗名而常被人忽视。如宋代的罗大经认为陆游“晚年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时气象”(《鹤林玉露》)。元代的高明认为陆游“不以蒿莱廊庙异趣,而所贵者道”,进而为陆游应韩侘胄之请撰写《南园记》辩诬:“《南园记》惟勉以忠献事业,初无谀词,庸何伤?夫放翁不受世俗哀,而直欲挽回唐虞气象于三千载以上,又安肯自附权臣以求进耶?”(《题晨起诗卷》)明代文彭亦说:“放翁在当时,不以书名,而遒丽若此,真所谓人品既高,下笔自然不同者也。”(《题放翁帖》)清代曾国藩在日记中更将陆游与陶渊明、白居易、邵雍、苏轼并列,举为陶冶心胸的榜样:

  放翁胸次广大,盖与陶渊明、白乐天、邵尧夫、苏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灭虏之意,养生之道,千言万语,造次不离,真可谓有道之士。(咸丰十一年正月初四日)

  当求所谓乐者以自适,上而孔、颜之乐,次而周、程、邵、朱之乐,又次而陶、白、苏、陆之乐。勉而企焉,以扩吾之襟抱,且愤且乐,以终吾身。(同治八年七月初九日)

  值得注意的是,形而上的道德与形而下的养生有时又能统一起来,心胸宽广,不计荣辱,往往心安体适,得以长寿。特别是陆游享年八十六岁,更具有一种典范性和说服力,这也是陆游被后人不断提及的一个重要原因。袁昶日记中就曾抄录陆游《老学庵笔记》《斋居记事》中有关养生的知识,并对其长寿表示艳羡(参张剑《略论袁昶对陆游的评价和接受——兼谈日记对接受史研究的启发》)。

  除了道德品格,陆游的好学博学也常被后人赞颂。他自名其庵为“老学庵”,到老学习不倦,诗歌中的读书诗就有数百首之多。在为友人所作的《万卷楼记》里,陆游表述了这样的学习观念:“学必本于书,一卷之书,初视之,若甚约也;后先相参,彼此相稽,本末精粗,相为发明,其所关涉,已不胜其众矣。一编一简,有脱遗失次者,非考之于他书,则所承误而不知。同字而异诂,同辞而异义,书有隶古,音有楚夏,非博极群书,则一卷之书,殆不可遽通,此学者所以贵夫博也。”陆游阅读面广泛,自云“两眼欲读天下书,力虽不迨志有余”(《读书》),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学养之富,世所罕匹。清人阎若璩就借何焯(屺瞻)之口嘲笑过那些只将陆游看作浅薄清客者:

  何屺瞻吿余:陆放翁之才,万顷海也,今人第以其“疏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积墨多”等句,遂认作苏州一老清客耳!余为失笑。(《潜邱札记》)

  眼高于顶的李慈铭,也经常引用化用陆游诗文。《李慈铭日记》对《老学庵笔记》评价甚高:“放翁此书,在南宋时,足与《猗觉寮杂记》《曲洧旧闻》《梁溪漫志》《宾退录》诸书并称。其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其论诗数十条,亦多可观。剑南于此事本深,尤宜其谈言微中。”(光绪四年四月十四日)并大量将《老学庵笔记》抄录其中:“类而录之,以见放翁学识过人。即以此书而论,亦说部之杰出也。”(光绪四年四月二十九日)

  陆游的道德、学问令人景仰之外,他还有两方面的形象受众颇广,甚至已经被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符号来接受。

  一是爱国形象。陆游一生爱国忧民,立志恢复中原,屡遭贬斥却痴心不改:“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太息二首》其一)、“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从来耻作资身策,老去终怀报国心”(《散发》)、“惟有愚忠穷未替,尚余一念在元元”(《舟中作》)、“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病起书怀》),皆可视为其心灵的呐喊,宛如黄钟大吕,震撼和激励着无数的中华儿女,而且愈是国家危亡之时,这种声音愈能弘扬中华正气、唤醒民族意识。此时此刻,人们并不把他作为诗人来对待,而是尊为不屈不挠的爱国英雄。清杨大鹤《〈剑南诗钞〉序》说:“放翁非诗人也……酒旗鼓,笔刀槊,一饭不忘,没齿不二,临绝《示儿》,使人泪如雨下。此为放翁不可夺之志。”梁启超写作《读陆放翁集》四首,更是大力标举陆游的爱国豪情:“谁怜爱国千行泪”,将陆游推为“亘古男儿一放翁”,并对“缚将奇士作诗人”的现象表达了不满。陆游的爱国形象,其功能已然溢出文学领域,成为对国人的一种精神感召。

  二是风雅形象。陆游不仅爱国,而且爱自然、爱家人、爱生活。他的爱渗透在生活的每一处角落,如赏花、看雪、听雨、观云、弄月、焚香、读书、清谈、品茶、饮酒、美食、采药、养生、制笔、舞剑、书法、弈棋、钓鱼、骑马、漫步、闲游,乃至躬耕田园、饲养宠物、摆弄花草、收藏药方等,令人叹为观止。更为难得的是,陆游不但能够享受丰富的生活情趣,而且能够把这一切用诗歌生动地表达出来。他有着将日常生活诗意化的高妙才能,比如“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题老学庵壁》)、“读书习气扫未尽,灯前简牍纷朱黄”(《示儿》),真切呈现出书生岁月的静好;“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赠猫》)、“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细腻描绘出人与宠物的亲密情感。“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被陈衍称为“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年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这么风雅有趣又热爱一切的人,其哀乐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情。

  有意思的是,在陆游生前,吴中一带竟然出现了“团扇家家画放翁”(陆游《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致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的现象。延至清中晚期,吴中于团扇上绘放翁小像的风尚更盛。《李慈铭日记》就记载自己或他人不止一次的“团扇画放翁”之举:同治十年八月一日,他赋《临江仙》词赠潘曾莹,并将之“书于旧画放翁团扇之上”;光绪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他“于纱扇上缋放翁蓑笠小像”并“题纱扇上放翁像两绝句”,又以“画资京钱八千”请阳湖著名女画家左锡慧画放翁像于团扇上。而且,这种“放翁团扇”风尚还逐渐辐射到其他地区,并成为清人诗词中颇为常见的典故。据章华哲研究,这些化用“放翁团扇”的诗词塑造出的陆游形象恰恰就是忠愤爱国和风雅隐逸两类(《“团扇画放翁”风尚与典故考辨——以清代陆游诗接受为中心》)。这也侧面说明了陆游具有的文化象征力量。

  总之,在陆游接受史上,文学的陆游彪炳千古,最为耀眼,无人能否认其伟大作家的地位和作用。但是,陆游带给人的影响,就像苏轼一样,不仅仅是文学的一面。清人汪琬云:“北宋苏、南宋陆,两公并美,而陆则更开生面,性情学问,非流俗人所能窥也,岂得仅以诗人目之?”(尤珍《介峰札记》)陆游的道德学问、忠诚爱国、风雅浪漫、热爱生活又胸襟超逸、至情至性又长寿可亲……皆可以成为被人喜爱和接受的理由。这些因素与文学的陆游叠加复合,凝聚成一个文化陆游的形象,从更广更大的范围传播着陆游的价值和意义。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18日 13版)

[ 责编:李伯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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