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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光胜(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社会秩序剧烈动荡。诸子“著书言治乱之事”,围绕国家如何治理,展开了激烈的学术争鸣。《淮南子·要略》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墨子曾向孔子学习,但发现儒家厚葬劳民伤财,服丧太久耽误民事,所以背弃“周道”而采用“夏政”。儒家强调“知天命”而墨家非命,儒家疏远鬼神而墨家明鬼,儒家隆礼乐而墨家非礼乐。正是由于两家观点的尖锐对立,所以墨子撰写《非儒》《非命》《非乐》等篇,猛烈抨击儒家学说的不足之处。
在孟子生活的时代,杨朱、墨翟之言流行、泛滥。孟子基于卫道的立场,奋起反击。《孟子·滕文公下》云: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说杨朱“无君”,墨翟“无父”,他们的学说,实际是在教人当禽兽。墨子攻讦儒家,孟子斥责墨子、杨朱,战国前期百家争鸣,宛若水火而不能相容。“道术将为天下裂”,诸子思想分化态势已非常明显。
战国时期,诸侯国面临救亡图存的激烈竞争,吸引人才、选贤举能,乃大势所趋。《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载:
(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稷下学宫始建于齐桓公田午时期,至齐宣王时,重金厚禄,广招贤能之士多达千余人,可谓盛极一时。魏文侯曾经延揽李悝、吴起、乐羊、西门豹,礼遇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人数最多不过几十人。而像稷下学宫这样云集天下千余名学者,其宏大规模是比较罕见的。
稷下学宫将儒家、道家、墨家、阴阳家等众多学者会聚在一起,为他们提供了思想争鸣与定期交流的学术平台。孟子、荀子、淳于髡、邹衍、慎到、尹文等众多贤士皆游学于稷下,著书立说、讲学授徒,稷下学宫遂成为百家争鸣的主阵地。稷下学宫虽然由官方主导,但齐国统治者奉行“不治而议论”的方针,不用行政权力干预各家的学术主张。当时不同学派的学者在稷下“不任职而论国事”,畅所欲言、激烈交锋,不同学派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加速了彼此之间的思想融合。稷下学宫在建言资政、培养人才等方面颇有建树,而在诸子治国理论体系建构方面,其重要的贡献是推动百家由分化走向融合。
稷下学宫学派多元融合重要的理论成果,是黄老学派的产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慎到、田骈、接予、环渊等人来自不同的地区,他们都崇尚黄老之学,各有著述。黄老学派采撷众家之长,融汇儒、墨、名、法、阴阳诸家之说,其所以能形成特色鲜明的学派,与稷下学宫营造的多学派交融的氛围密切相关。
礼教与法治,是儒、法两家最具标志性的理论特征。《管子·权修》篇:“厚爱利,足以亲之。明智礼,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审度量以闲之,乡置师以说道之,然后申之以宪令,劝之以庆赏,振之以刑罚,故百姓皆说为善,则暴乱之行无由至矣。”《管子》主张国君利民亲民,以礼教化民众,率先垂范,此近于儒家;以法令、刑罚约束百姓的行为,以赏赐激励民众,此近于法家。《管子》一书,应是由稷下学者编纂而成。它既倡导礼教,也重视法治、道德、心术等内容,内容驳杂,实际是荟萃儒家、法家、道家、阴阳家等学派思想而成的。
荀子是从稷下学宫走出来的学者,《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荀子在稷下学宫讲学,他学识渊博,曾经三次担任祭酒。礼治缺乏强制力,荀子以法治作为礼治的后盾,提出了礼主刑辅、王霸互补的治国理论范式。孔子之后,思孟学派强于内圣而疏于外王,荀子“儒法结合、礼法并用”治国理论模式的建构,弥补了思孟学派的不足,满足了中央集权国家治理的需要。汉宣帝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西汉统治阳为儒,阴为法,实际是仿效荀子的王道与霸道相结合。荀子治国理论有效满足了汉代大一统的政治需要,成为历代帝制社会治国理政的理论指南。
稷下学宫之后,诸子之间争鸣、交流的频率增加,百家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兼具两家甚或多家思想的著述增多。例如,清华简出土于南方楚地,其中亦存有不少诸子融合的篇目。简本《邦家之政》记载:“如是,则视民必如肠矣,下赡其上如父母,上下相复也。”肠,代指腹心。国君爱护民众如腹心,则民众爱戴国君如父母。类似的内容见于《大戴礼记》,《主言》篇孔子曰:“上之亲下也如腹心,则下之亲上也如保子之见慈母也。上下之相亲如此,然后令则从,施则行。”“父母”与“慈母”、“上下相复”与“上下相亲”,密切对应,“肠”也与“腹心”义近。由此可知,《邦家之政》篇中当汲取了儒家的思想元素。
清华简《邦家之政》云:“宫室小卑以迫,其器小而粹,其礼肥。”“肥”当从整理者读为“菲”,意指简朴。儒家隆礼仪,而简文主张限制宫室的规模、器物的尺寸,礼仪简朴,反对“乐繁而变”,这些都合于墨家“节用”“非乐”的主张。简文作者倡导“丧薄而哀”,不同于儒家,而与墨家“节葬”的观点明显契合。因此可以说,清华简《邦家之政》是以儒墨为主、兼采百家而成的文献。
诸子思想分化,会导致理论体系深化,但其适用的范围会相对收窄。而国家治理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为满足国家治理多方面的需求,融汇众家、舍短取长,是战国时期诸子治国理论建构的总体方向与趋势。稷下学宫突出的学术特征有二:一是学术自由的精神。齐国统治者不以行政手段干涉诸子的学术主张,学者们可以各抒己见、自由辩难。二是以多元融合的方式推进理论创新。儒家、墨家、法家、道家、阴阳家等诸家各有弊端,它们借助稷下学宫多元的理论资源,弥补自己学说的不足之处。自稷下学宫伊始,黄老道家、齐法家、阴阳五行家等富有创新精神的学派陆续形成。《管子》、《荀子》、清华简《邦家之政》《治政之道(治邦之道)》皆采撷百家之学,学术融合逐渐汇聚为一股波涛汹涌的思想潮流。作为百家争鸣的学术重镇,稷下学宫的设置,有力地推动了诸子的思想交融与理论创新。
综上,天下如何治理自三代时期就已开始塑构,而西周表为君臣,内为血缘,宗法制、分封制、井田制与礼乐制度紧密配合,成为王国治理的范式与样板。诸子时代,是从王国治理走向帝国治理的重要转型期。墨子攻讦儒家,孟子反击墨子、杨朱,战国前期思想分化已经成为百家治国理论建构的常态。但稷下学宫“反其道而行之”,它汇集学者千余人,使诸子能接触到不同学派的理论资源,相互借鉴吸收、取长补短,为百家学术融合与理论创新提供了便利条件。
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创新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进取精神。稷下学宫引领一时之风气,黄老之学、《管子》、《荀子》、清华简《邦家之政》《治政之道》等“融合型”的学派和著述纷纷出现,战国时期的学风为之丕变。在这种意义上说,稷下学宫是诸子时代治国理论由分化走向融合的重要转捩点。其所孕育的学派理论与创新精神,成为帝国治理不可或缺的宝贵财富。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06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