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
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
”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
”按钮

【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
作者:石英(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讲座教授)
根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深入实施“人工智能+”行动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精神,到2035年我国将全面进入智能社会。“智能社会”作为社会学的核心概念和研究对象,也受到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法学等社会科学学科的普遍关注,成为社会科学共同的研究热点。然而,研究中时常会遇到一些诸如概念界定和指向不清、认知歧义等问题。本文拟就智能社会的概念名称、性质特色、建设治理等基本议题展开初步探讨。
智能社会概念:信息技术走向成熟的技术社会形态
概念是学术话语体系的基石,统一、清晰的概念也是人工智能领域国际合作交流的基础。科学理解和准确把握智能社会概念,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社会学、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的重要内容。
智能社会,是指人工智能技术广泛应用于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社会运行主导推动力量的社会发展阶段。作为一种技术社会形态的指称,智能社会概念显然不是指“社会”具有了“智能”,而是像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蒸汽时代、电力时代、互联网时代等概念一样,其名称是以某一历史时段发挥主导作用的代表性通用技术为前缀来命名的。需要注意的是,“技术+社会”与“技术+时代”的表述经常混用,但前者指称社会形态,后者强调历史阶段。“智能社会”当然也可称之为“智能时代”,但“智能时代”的指向是历史时段,不是一个技术社会形态概念。
在媒体和学术界的讨论中,还常常可以看到“智慧社会”“数字社会”“数智社会”等不同表述,这些概念在具体应用中存在侧重点的差异:“智慧社会”表述偏实践导向,侧重于具体应用场景的智能化,如智慧城市、智慧医疗等;“数字社会”强调社会运行过程人与物的数字化虚拟映射,一定意义上可视为“智能社会”的基础和前提;“数智社会”表述则更注重综合性,强调数字化驱动和智能化应用的结合。但从更为规范和符合政策口径的角度,这些称谓正逐步统一为“智能社会”的概念表述。
20世纪80年代,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提出“三次浪潮”理论,将人类社会划分为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三个大的历史时段。“三次浪潮”是以主导产业来命名的产业社会形态。产业社会形态的内涵要大于技术社会形态,但其本质仍可归属于技术社会形态。智能社会是否属于信息社会之后的“第四次浪潮”?人们有不同观点。肯定者认为,从信息社会到智能社会是一种质的飞跃,意味着人类社会进入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否定者则认为,智能社会仍属于信息社会,是信息社会走向成熟的阶段。在笔者看来,后一种观点更为可取。这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本身就属于信息科学技术,而不是另一种独立的技术门类,而且一种技术社会形态从逐渐形成到成熟延续,在历史长河中不会也不应太过短暂:农业社会长达数千年;工业社会自蒸汽机革命起已历三百年,仍处于蓬勃发展时期;以计算机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技术和信息产业从20世纪后半叶起步,到人工智能走进大众视野,迄今不过半个多世纪。可以认为,智能社会是人类正式跨入信息社会的核心标志。
智能社会特征:知识经济与充满不确定性的“复杂性科学”时代
技术在本质上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界(包含自身)的认知和操控能力,技术社会形态则标志着某一历史阶段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物质、能量、信息是社会渐进发展的三大要素。这三个要素在每个历史时期都同时并存,但是每个要素的轻重和整体结构会随着社会发展而有所不同。总体上,随着时代的推进,它们从物质—能量—信息依次重要的程度在演变”。
农业社会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对象为农具和土地,劳动者除了充分利用自己的体能,还初步学会了利用水能、风能、太阳能等自然能。农业社会的技术源于个体的劳动经验积累,对周围世界的认知和操控能力均处在物质(实物)层面。农业社会经济活动的特点可以概括为土地经济。
工业社会随着蒸汽机革命和近代自然科学学科群的兴起而到来。技术不再只是个体拥有的经验,而是上升到科学理论,成为可以大规模复制和传播的系统知识形态。人们掌握了机械能、化学能、电能、生物能乃至核能等不同性质的能量,以及质量和能量之间相互转换并远距离传输的知识,石油、煤炭等化石燃料成为主要的能量来源。由此,人类对自然界的操控能力由物质层面上升到能量层面。工业社会的特征可以理解为能源经济。
信息社会的到来,源自20世纪中叶科学家提出的“人工智能”目标和理论框架。从计算机诞生到互联网普及,以数据通信为核心的信息产业在20世纪90年代形成。随着算力迅速增长、大数据爆炸式积累以及机器学习算法的迭代,人工智能技术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取得突破。自此,信息产业不再只是归属于第三产业的通信服务业,而开始成为全方位覆盖所有产业的基础性产业。数据成为重要的生产资料,意味着人类对自然界的认知和操控能力已经从物质、能量层面跃升到信息层面。
数据信息何以能够作为生产资料、形成先进的生产力?因为信息可以转化为知识,而知识是一种潜在的巨大能量。这里,数据是信息的基础,信息是知识的基础。数据是对客观事物的符号表示,如数字、文字、图像、声音等;数据通常以离散的、无结构的形式存在,是未经加工的原始素材。信息是经过加工处理后能够为人们提供事物状况的具有特定意义的数据;信息通常具有一定的结构和组织形式,能够以图表、文档、音视频等形式呈现。知识则是在信息的基础上,经过人类的思维加工和经验积累而形成的对事物本质和规律的高层次认知成果;知识的表现形式更为复杂和多样化,包括经验、概念、原理、规则、模型等,可以以论文、书籍、专利等形式体现。因此,智能社会经济活动的特征就是知识经济。
从物质驱动的农业社会,到能量驱动的工业社会,再到数据信息驱动的智能社会,产业升级换代的动力是技术革命,技术革命的源头是科学的进步。农业社会土地经济,生产力的提升呈加法效应——缓慢累积增长。工业社会能源经济,生产力提升呈乘数效应——快速成倍增长。而智能社会知识经济,生产力水平则呈现指数效应——爆发式增长。知识经济创造“物质极大丰富”的基础条件,智能技术“共享经济”提供“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可能性,智能社会的到来必将生动诠释和印证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预言。
与此同时,人类的信息操控能力标志着对物质的认知已经进入微观世界的量子层面。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历程都表明,我们正在由一个可计算、可预测的“简单性科学”时代正式跨入一个更加充满不确定性的“复杂性科学”时代。不确定性将进一步成为智能社会运行的显著特征。
智能社会建设:弘扬科学精神与坚守人文价值
按照《指导意见》,到2027年我国将率先实现人工智能与6大重点领域广泛深度融合,到2030年我国人工智能全面赋能高质量发展,到2035年我国全面步入智能经济和智能社会发展新阶段。“广泛”“全面”,意味着智能社会建设不只是少数科学家和企业家的事,必须有全体国民的积极参与。
但一方面,由于人工智能技术本身尚处于探索起步阶段,相关理论远未成熟,其科学原理存在“解释鸿沟”;另一方面,一些商业炒作营造了人工智能神话和泡沫,使得部分人群面对人工智能热潮时感到迷茫甚至无所适从:要么盲目乐观,等待天上掉馅饼,“读书无用论”“文科消亡论”思潮泛起;要么莫名恐惧,以为“潘多拉魔盒”被打开,担忧人类命运被人工智能主宰,害怕就业岗位被替代,担心生活的意义和人的主体价值丧失。凡此种种,表明普遍提升公众的人工智能素养已成为智能社会建设的当务之急。
人工智能素养是科学素养与人文素养的综合,既包括能够熟练操作使用智能工具和终端,也包括基本了解与掌握人工智能科学知识和人文伦理。人工智能研究属于计算机科学,机器智能——“机智”的感知识别、推理判断等能力都基于数学计算,与人类“心智”有着本质区别。而社会科学领域的一些研究,却受到拟人化AI“科普”的影响,有的为AI赋予智商乃至人格,有的把AI视为法律意义上的行为主体或责任主体,以致把智能社会看作“人机社会”。应当指出,这种将人机关系并列的主张,在理论上必然导致人类主体性的弱化甚至消解,实践中也会为智能社会治理带来困惑(如智能体法律责任追究难)。诸如此类现象产生的根源,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对人机关系认知的模糊,主客体不分甚至颠倒。这里既暴露出基本科学素养和科学精神的不足,也反映了以人为本的人文价值的缺失。
诚然,智能社会的人机关系与工业社会相比在形式上有很大不同,尤其是具有独立感知、决策和行动能力的“智能体”与传统自动化机器之间已有了天壤之别。但人工智能所表现出来的所有功能,都是由人类算法所赋予的,没有也不可能改变其本质的工具属性。就是说,看似无所不能的智能体,依然只是人的局部体能、智能的放大和延伸,并进一步彰显和表征着人的主体性。在“人机协同”“人机互构”“人机共生”过程中,拥有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能够提出问题和发出指令的人,永远是主动的一方。因此,智能社会依然是人类社会而不是人机社会。在人类社会,人是目的,人工智能是手段;人是主体,人工智能是工具。坚持人类唯一主体地位,维护以人为本的核心价值,应当成为智能社会建设的重要议题。
智能社会不仅是技术的迭代,更是文明形态的跃升。在智能社会,人文的价值将更加凸显,人文社会科学学科的作用将更加突出。智能社会的社会科学研究,需要回归常识、回归理性,弘扬科学精神,发展批判性人工智能素养。只有让工具理性服从服务于价值理性,方能构建起智能社会“技术—制度—人文”协同发展的治理新生态。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25日 0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