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按钮

文化人 天下事
正在阅读: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首页> 光明日报 > 正文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9-08 02:55

调查问题加载中,请稍候。
若长时间无响应,请刷新本页面

  【科学家的诗词情缘】

  作者:丁晴鹤(南京师范大学词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学人小传

  唐仲璋(1905—1993),福建福州人。寄生虫学家、医学教育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福建师范学院副院长、厦门大学副校长。1931年毕业于福建协和大学生物系,1948年赴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布隆伯格公共卫生学院进修,1950年回国,任职于福建协和大学(后福建协和大学与华南女子文理学院等单位合并,几经调整,1953年成立福建师范学院,1972年易名为福建师范大学)、厦门大学。毕生致力于寄生虫学研究,尤其在血吸虫病、肺吸虫病等领域取得重大突破。著有《中国吸虫学》《人畜线虫学》等,诗词作品收录于《仲璋诗词遗稿》。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显微镜前,唐仲璋院士探微索隐,为寄生虫病肆虐的民生之痛寻找良方。当提笔作诗时,理性的光芒照亮了他诗行的肌理,字里行间涌动着对苍生健康的珍重。这位科学家诗人,一生都在用科学家的洞察力与文学家的赤子心书写着“除民瘼”与“寄深情”的诗篇。

  以学报国解民忧

  唐仲璋1905年出生于福建福州的一个中医师家庭。他的父亲酷爱文学,督子严格,这使得他自幼便养成了读书的习惯。1923年,唐仲璋考入福建协和大学生物系。大学期间,他刻苦用功,身染重病之时仍心系学业。“1929年,唐仲璋在将要大学毕业的前两个月,由于劳累过度而咳血,病倒住进医院,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在患病期间,他深感疾病带给人类的痛苦,心中一直考虑病后如何能为人类健康问题做些工作。”(唐崇惕《唐仲璋传略》)在病中,唐仲璋写下《年假得咏》。“冻云寒雨尽成愁,别绪难胜舴艋舟”,身体上的病痛更加剧了内心的愁苦,落叶萧瑟的冬日,临近春节,思念和寂寥之感愈发深长。1931年唐仲璋病愈,重返学校读书,获得理学学士学位。毕业后,他着手开展寄生虫研究,到乡村调查血吸虫病。

  1941年,唐仲璋到北平研究寄生虫学。在凛冽的寒冬里,他目睹北方沦陷区的萧瑟景象,挥笔写下《去国思》。“寒衾不解温乡梦,起上高栏待晓天”,这等待既是对天亮的期盼,更是对家国重归安宁、自己能重返故土的殷切渴望,道尽了战乱年代知识分子的无奈与坚忍。1942年的《客居》一诗,同样承载着诗人的漂泊之苦。“归去好亲元亮酒,愁多思读少陵诗”,在客居困顿中,他既盼如陶渊明般归隐避乱,与家人安稳生活,又因心系家国,常借杜甫诗作抒怀解忧,于古人文字中寻找共鸣。他以陶酒消漂泊之疲,凭杜诗慰忧国之愁,将个人困顿与时代苦难紧密相系,让诗作成为战乱岁月的深情注脚。

  唐仲璋不愿在日寇统治下生活,在北平工作两年后回到在福建邵武山区的福建协和大学任教。从长城脚下到闽江之滨,他虽身处穷乡僻壤,过着清贫的日子,但始终怀揣着对家国的赤诚与对民族的担忧,这份复杂心绪尽数融入诗词之中。

  1948年,唐仲璋凭借卓越的学术能力,获得世界卫生组织奖学金,赴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布隆伯格公共卫生学院进修。他乘坐着马可波罗号轮船,横渡太平洋,望着茫茫海天,心中既有对学术深造的期待,更有对故土和家人的牵挂,写下《太平洋舟中》一诗,成为其漂泊生涯的诗意定格。“蓝空碧水远行舟,四十担簦事壮游”,太平洋上的秋日景象万千,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如同自己此刻复杂的心境。“马可波罗舱外望,烟波浩渺漫新愁”,站在马可波罗号的船舱外,望着无边无际的烟波,新的忧愁又涌上心头,其中既有对家人安危的担忧,也有对祖国前途的牵挂,更有对自己孤身在外、不知归期的迷茫。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唐仲璋与夫人郭如玉。

  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唐仲璋心潮澎湃,毅然回到祖国,决心将自己的学术才华奉献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此后,唐仲璋的诗风大为转变,字里行间满是建设祖国的迫切与知识分子的报国热情。“炉光掩映旧征衣,寸铁艰难忆旧时”,炼钢炉的火光映照在自己过去的衣物上,这衣物或许还带着战乱岁月的痕迹,看着眼前正在冶炼的钢铁,不禁回忆起过去物资匮乏、连一寸钢铁都无比珍贵的艰难时光。近代中国,国家贫弱,工业落后,面对侵略者的坚船利炮毫无还手之力,而如今新中国成立,终于能够自主发展工业,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活让唐仲璋倍感珍惜。“举首国门强敌在,中宵应恨鸡声迟”,将知识分子为祖国奉献、助力国家发展的急切之情、赤诚之心刻画得淋漓尽致。

  1962年,唐仲璋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写下《咏人民大会堂》,将家国情怀展现得更为宏阔。“何期今昔判鸿泥,广宇相看拥万黎”,过去是战乱流离、民不聊生,如今有人民大会堂这样宏伟的建筑,凸显出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建设的辉煌成就。“最是欢情关不住,清辉台上见春光”,与会者心中的喜悦与对国家未来的期盼溢于言表,在灯火通明的会场,仿佛能看到国家发展的“春光”,这既是对眼前团结景象的赞美,更是对社会主义建设蓬勃发展、国家走向繁荣富强的美好展望。1963年唐仲璋参加全国寄生虫学术会议,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接见全体代表,唐仲璋怀着欣喜万分的心情,写下了《参加寄生虫学术会议》。“几欲忘情汗漫舞,擎杯快意醉流霞”,将挣脱束缚的狂喜与沉醉当下的快意熔于一炉,充盈着不受羁绊的生命力,诗人举杯畅饮的鲜活模样宛在眼前。

  1970年,唐仲璋调到厦门大学工作,此后历任该校生物学系教授、副校长,并于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步入晚年,他的诗作既有对岁月流逝的感伤,也有面对衰老的豁达,以及对学术生涯的无悔坚守。“迟暮只能供老病,岂容白发度严秋”,晚年已至,身体饱受疾病困扰,但他不愿向命运低头。

  1986年,唐仲璋的妻子郭如玉去世。“唐教授夫妻无比恩爱,不但生活上同甘共苦度过无数艰难岁月,精神上互相慰藉,从无怨言……这对世间难得的伉俪,讵料妻子于七年前先逝。他失去了精神支柱,当时休克了。此后天天在妻子遗像前献一束鲜花。伤感不已时,便赋诗寄托哀思。”(叶金《纪念妹丈唐仲璋教授》)唐仲璋晚年写下多首悼亡诗,寄托对妻子深沉的思念。这些悼亡诗词多以“六十年婚姻”为时间轴,贯穿贫贱相守、战乱流离、生离死别等生命片段,既倾诉个人丧妻之痛,也隐含对时代苦难的感慨。当年,二人一见钟情定终生,生活条件很差,妻子“不因陋室锁眉颦”;壮年防治血吸虫病,“枉抛心力事虫沙”,夫妻聚少离多;如今斯人已逝,唯以几束鲜花寄托思念,满是“一寸孤心千结肠”的哀伤。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1955年,唐仲璋(右四)在野外调查时与同事、学生合影。

  俯仰之间自成诗

  唐仲璋既有深厚的古典诗词功底,又接受过系统的现代科学训练,这使得他的诗词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学者章振乾在《仲璋诗词遗稿序》中评价其诗:“但以其禀受之才气,本乎坦荡之赤诚,俯仰之间,自成风格。”

  “唐师治学严谨,一丝不苟,强调研究工作的科学性和准确性,切忌以偏概全……他积极倡导勤奋实干、深入疫区和亲自动手的学风。”(何毅勋《难忘的教诲——缅怀唐仲璋教授》)唐仲璋1923年考入福建协和大学生物系后,学校特准他以“半课半工”模式求学,这段艰辛却充实的经历,不仅让他筑牢了生物学基础,更催生了对科学事业的浓厚兴趣。其间,他长期协助昆虫学家克立鹄教授开展实验,渐渐痴迷于昆虫学研究,这为日后深耕寄生虫领域埋下了伏笔。

  1929年,唐仲璋因过度劳累咳血住院时,目睹一位血吸虫病晚期患者的痛苦模样,遂立下誓言:病愈后必赴患者家乡福建福清,探寻疫情根源。这一决定,奠定了他此后60余年深耕寄生虫研究的人生方向。病愈毕业后,唐仲璋任职于福建省立科学馆,兼任福州市中等院校生物学实验员,专注于寻找各类寄生虫并进行细致观察,发表多篇寄生蠕虫区系相关论文。数十年间,他与众多医疗卫生工作者一道,奔波于疫区田间地头,开展寄生虫病调查,研究防治方案,为消灭血吸虫病付出了大量心血。

  20世纪50年代,唐仲璋再率学生深入疫区,在系统研究后,他阐明了班氏丝虫与马来丝虫的主要传播媒介及国内分布规律,为中国消灭丝虫病提供了关键理论支撑。

  1978年,距唐仲璋最初投身血吸虫病防治工作已过去50年。这一年,他又一次踏上福清的土地,眼前的景象让他深受触动:曾经的疫病区早已不复往日的荒凉破败,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欣欣向荣。怀着这份激动与感慨,他挥笔写下《重过福清县血吸虫病区》,记录这一历史性变迁。“灭户墟村几擅名,瘴烟荆杞没阶楹”,过去福清因血吸虫病导致许多家庭消亡、村庄废弃,正是因为见过这样的苦难,唐仲璋才坚定了用科学战胜疫病的决心。“只今送走瘟神后,匝地人居目未经”,如今的福清面貌一新,体现了新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巨大进步。“村居门巷各熙攘,佳侣婴童遍一方”,这一景象看似寻常,却暗含深意,在血吸虫病肆虐的年代,许多人因疫病失去生育能力,与此同时,孩童夭折率极高,“佳侣婴童遍一方”的画面,正是疫病被消灭后,百姓生活回归正常、家庭充满希望的最佳证明。唐仲璋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既有对防疫成果的欣慰,更有对百姓过上幸福生活的由衷喜悦。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中国吸虫学》 唐崇惕、唐仲璋著

  这份赤子之心同样体现在他对教育事业的奉献中。教师节来临之际,唐仲璋看着校园里朝气蓬勃的学生,回顾自己数十年的教学生涯,心中百感交集,写下《教师节》一诗。“欣逢盛节数年华,未称良师愧佩花”,这份“愧佩花”的谦逊,恰恰体现了他对教育工作的负责。“愿为晏陶充骋力,崎岖路上作泥沙”,将教师“甘为人梯”的高尚情操展现得淋漓尽致。“双胫劳薪差比杖,凭它劳碌为莘莘”,多年来奔波于课堂、实验室之间,双腿因劳累而变得僵硬,他甘愿承受这份辛劳,只为了莘莘学子学有所成。“讲笺粉笔忆平生,瞬届暮年已暗惊。卌载同栽新国柳,繁枝嫩叶总关情”,看着讲台上的教案与粉笔,回忆起自己的教学生涯,不经意间已至暮年,心中不免有些惊讶,数十年来,自己如同栽种柳树一般,培养了一批又一批学生,如今这些学生如同大树的繁枝嫩叶,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每一个学生的成长与成就,都牵动着他的心。他把对学生的关爱、对教育事业的眷恋浓缩在字里行间,展现出“生命不息、育人不止”的精神境界。

  理性赤诚垂典范

  唐仲璋在诗歌创作中始终坚持“不尚华丽,以质取胜”。他的诗词如同他的为人与科研工作一般,质朴而真诚,既没有刻意的雕琢,也没有空洞的抒情,而是以简练的文字、真实的画面传递出深厚的情感与坚定的信念,让读者在感受诗之美的同时,更能体会到一位科学家、教育家的精神世界。

  唐仲璋以行旅为经线,以情志为纬线,在诗歌中编织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地图。他的诗中有“三千里路上京华”(《赴京途上》)的时代豪情,也有“烟波浩渺漫新愁”(《太平洋舟中》)的个人怅惘,也有“揣石空猜倩女仪”(《石林得咏》)的人文想象。这些诗行将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艺术地交织在一起,不仅是山水的镜像,更是一个时代的心灵回声,具有理性光芒与诗性智慧。

  从战乱漂泊到建设新中国,唐仲璋的生命轨迹与民族命运紧密相连,他的诗词充满个人与时代的共鸣。在《感旧》中,他直接描绘了战乱年代的图景:“倥偬戎马日,破碎山河时。”1942年,唐仲璋辗转至上海,在一个寂静的深夜独自漫步,写下《独步》。“独步深宵月,低徊履素光”,深夜时分,唯有明月相伴,唐仲璋独自在月光下徘徊,脚下的月光如同白色的丝绢,每一步都踏在清冷的光影中,身影被拉得细长,更显形单影只。“乡思催双泪,皓影照孤装”,对家乡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忍不住泪流满面,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自己孤单的衣装,也照亮了那份无处安放的牵挂。“雁序伤遥断,鬓华忽已霜”,大雁总是成群结队南飞,而自己却与家人、故土远隔千里,连雁群的有序都让人感伤。不经意间抬头望见镜中的自己,鬓角已生出白发,如同染上寒霜,战乱岁月的奔波与煎熬,在身体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关山嗟阻隔,何日盼归航”,他发出追问:重重关山阻隔了归乡的道路,不知何时才能盼来归乡的船只?这份对归乡的期盼,既是对家人团聚的渴望,更是对战乱平息、山河一统的祈愿。

立志除民瘼 笔下寄深情——唐仲璋院士的诗词世界

《人兽线虫学》 唐仲璋、唐崇惕著

  唐仲璋诗词中的情感真挚而克制,无论是思乡之情,还是科研报国的热忱,他都能精巧地将其转化为质朴、准确的诗歌语言。他在《北行杂诗》中写道:“治学艰难守旧操行,路长日暮奈愁何。”学术研究之路非常艰难,他始终坚守着过去的治学原则,如今已至“路长日暮”的晚年,面对岁月的流逝与身体的衰老,即便有忧愁,也只能坦然面对。又写“前时诗友伤寥落,闻笛吟残涕泪多”,过去的诗友如今大多离散或逝去,只剩下自己一人,偶尔听到笛声,吟诵完过去与诗友唱和的诗作,忍不住流泪,这泪水里既有对故友的怀念,也有对岁月无情的感伤。

  唐仲璋诗词艺术融合传统与现代,既体现了古典诗词的格律美,又有白话诗的流畅自然;既有传统意象的娴熟运用,又有科学思维带来的创新表达。唐仲璋一生致力于寄生虫学研究,野外考察是他科研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他而言,枯燥的科学观察并非简单的工作任务,而是充满野趣的诗意探索。1953年,唐仲璋带领九十名师生前往平潭岛开展野外实习。平潭岛拥有独特的海岸生态环境,是观察寄生虫宿主的理想场所。唐仲璋看着眼前的美景,心中涌起对自然的向往与对实习的期待,“晴天一望展双眉,海滩无事不如诗”,遂写下《平潭岛(野外实习)》。“管中菊蚓深藏艳,岩上菟葵迅掩姿”,他的观察严谨细致,精准捕捉到了生物的细节:用放大镜观察,能看到隐藏在沙粒或岩石缝隙中的菊蚓,其身体虽小,却有着不为人注意的艳丽色彩,岩石上的菟葵在受到外界触碰时,会迅速收拢叶片,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姿态。这两句诗既是对生物形态的描写,又用“深藏艳”“迅掩姿”这样的表述赋予这些生命以灵动,让科学观察多了几分浪漫色彩。

  唐仲璋的诗词遗稿是宝贵的文学遗产,也是一位科学家丰富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也看到了传统诗词在现代社会的生命力。这些凝聚着智慧与真情的诗篇,必将如春风般滋养后来者的心灵。

  本版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08日 11版)

[ 责编:孙宗鹤 ]
阅读剩余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