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丹崖（中国作协会员）

　　一月，皖北大地回暖。楮树的根须，在地下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此刻，一切仍处于静默状态。偶有几只田鼠从洞里探出头来，朝外面望一眼，天地仍是一片萧疏——还是回去继续睡吧。

　　二月，楮树的表皮开始微微返青，有了近乎白杨树的蜡质。春风这把小剪刀在楮树的枝干上，这里剪几下，那里剪几下。暖阳融融地照着，楮树已经在地底长出了更多根须，地面开裂出腾龙纹。

　　三月，小雨淅淅沥沥，淋在楮树的树干上，滋润着呢。枝条上已经拱出了新绿，但还没有叶子的样子，它们呈碎絮状，一嘟噜一嘟噜的，在春雨里逐渐伸展开来。树干的背雨处，已经有叫不上名的虫子在疾走。

　　四月，楮树的叶子长成了巴掌大小，密密层层，可以用“蔚然”来形容了。楮树叶下结出了楮穗儿——它们看起来像穗儿，其实是楮树的花。每年的这个时节，母亲都会把青嫩的楮穗儿摘下来，用井拔凉洗净了，拌了面，上屉蒸，蒸熟之后，用油蒜汁调拌，滋味鲜美无匹。每一粒楮穗儿，满满的都是春天的气息。

　　五月，楮树已经长成了蓊蓊郁郁的一大蓬。每到初夏，我们都要回到旧宅，用镰刀清理野草和楮蓬子。夏天，楮树的四周会长出许多小的楮蓬子，这就是小楮树。初见，倒是有高低相携之美，然而不出两周，楮蓬子就会长出一人高，而后根须再次蔓延，其繁殖能力惊人。

　　六月，蝉声锯碎了夏日的宁静。高高的楮树，是蝉的栖身之所，它们在上面一声高过一声地制造声浪。矮矮的楮蓬子里，则留下了许多蝉蜕。少年时代，我们喜欢从中捡拾这些蝉蜕，交给货郎，换一些零食和小玩具。

　　七月，天地一蒸笼，皖北还处于梅雨时节。旧时，乡间孩童身上多起癣，做中医的父亲让我们从楮树上掐一些叶子下来，最好是连梗子的那种。梗叶掐下来后，会溢出奶白色的汁水，乡人称之为“楮筋”。将楮筋抹在癣上，可以缓解痒痛。

　　八月，便到了初秋，楮桃生。这时候在楮树下仰头一望，会看到许多红彤彤的小果子郁郁累累地在枝叶间垂着。这些楮桃不光样子好看，吃起来也清甜可口，有人称之为“野杨梅”。那时，从语文课本中读到杨梅，不知是何物，老师就把我们领到楮树下，指着楮桃说，看，近似此物。

　　九月，楮桃被摘下来，在清水中揉搓掉果肉，只留下里面的小颗粒，这就是楮实。父亲把这些楮实摊晒在院子里，晒干后，装进他的药橱。父亲说，这些小东西有滋肝益肾、改善视力的功效。父亲煞有介事地做着这些事，我们却不以为意。

　　十月，天气转凉。有走乡串户收楮树皮的人。初时，我以为楮树皮也是一种药材，后来才知道，楮树皮收走之后，可以用来造纸。原来，我们书写的纸张里，晃动着楮树枝叶繁茂的影子。

　　十一月，楮树叶子落尽，留下一些枯枝，对天等雪。此时，若是家中的柴火不多了，我们就去够一些楮树枝下来。楮树枝表皮柔韧，不易折断，有时候需要用竹竿绑上镰刀去够。楮枝在灶里嘶嘶地吐着火舌，那样子倒像是一种新生。

　　十二月，雪总算是落下来了。一年当中，楮树也就这时候最贵气，银装素裹。若有鸟落在楮树枝上，仰头一望，以为走进了八大山人的画卷。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