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邓晖

　　冬日的清华园，梧桐褪尽华叶，天地一片清肃。

　　12月10日下午，深切的缅怀之情萦绕在清华大学主楼接待厅，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名誉院长杨振宁先生追思会在此举行。亲属代表、生前挚友、学界同仁及青年学子等百余人共聚一堂，共同追忆这位科学巨匠探索真理、心系家国、培育后学的百年人生。

　　默哀完毕后，一段凝练的纪念影像在静穆中流淌，清晰勾勒出杨振宁跨越世纪的生命轨迹：从清华园里嬉戏玩闹的孩童到西南联大物理课堂上初露锋芒的青年；从诺贝尔奖领奖台上宣告“为我的中国根源和背景感到骄傲”的华夏之光，到20世纪70年代率先归国访问、开启一代海外学人访华热潮的破冰身影；再到耄耋之年站上清华讲台，为本科生讲授普通物理的温润师者……杨振宁曾将人生比作“一个圆”，此刻，这圆弧的起点与终点，在光影交错中完美相接。

　　“杨-米尔斯规范场论”“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杨-巴克斯特方程”……屏幕上，这些镌刻在现代物理学基石上的公式逐一浮现。凭借着深邃的思想和非凡的直觉，这位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的求索者，终其一生探究真理、追求卓越，取得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科学发现，更激励着后来者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教授王小云常常想起与杨振宁“一问一答”的对话场景：“我们探讨的内容很广，从密码数学、区块链到数字货币，既深究科学问题本身的内涵与进展，也关心研究如何服务国家所需、如何在相关国际领域起到引领作用。每次交流，先生都显得兴致盎然，意犹未尽。其实，那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谈话时长，是我有意控制的——毕竟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于劳累。即便如此，他思考的锐度与关怀的广度，总让我忘记时间的流逝。”

　　他是享誉世界的科学巨擘，更是远游归来的爱国赤子。

　　“杨先生曾说，在清华成立高等研究院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情’。”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原校长、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院长顾秉林深情回忆。为此，杨振宁亲自筹措资金、捐出个人积蓄与部分工资，甚至细致到参与办公空间改造的设计讨论……此后，林家翘、姚期智、翁征宇、王小云等各领域拔尖人才相继加盟高研院，在顾秉林看来，正是得益于杨振宁的引领与凝聚，高研院在理论物理、计算机、密码学等领域迅速取得了一批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成果。

　　而这份赤子之心，早在青年时期便已深植。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朱邦芬提及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西南联大时期，杨振宁就与黄昆等友人立志，学成后要‘建设一个真正独立的中国物理研究中心’。他们认为，这件事‘比获得诺贝尔奖更有意义’。”正是这份超越个人荣辱的使命感，驱使先生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为中国科学人才培育倾注心血。朱邦芬细数道：“从清华基础科学班到清华学堂叶企孙物理班，再到近年启动的‘攀登计划’，每一个培养拔尖人才的平台背后，都浸透着先生的教育理念和心血。只要是为了人才培养，他几乎有求必应。”

　　更多人铭记的，是杨振宁一生恪守的“宁拙毋巧，宁朴毋华”之风。他以深厚学养与远见卓识，如挺立青松般为中国物理学的发展指引方向，滋养了无数后学。

　　“先生治学严谨，一生亲自指导的博士生不超过十人。他始终担心‘看上去流行的方向’误导年轻人。”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生院院长孙昌璞回忆起30多年的一件往事，“那时，我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博士后，先生不仅为我指明宏观系统量子效应、量子纠缠、冷原子等后来成为主流的研究方向，更前瞻性地让我关注宏观量子系统的耗散问题——而这正是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核心主题，这样的远见卓识，至今仍让我震撼不已。”

　　“先生最常跟我们说的，是一个问题中‘妙’的地方。这让我懂得，真正值得享受的是科学探索的过程本身。”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教授翟荟回忆道，“他还叮嘱，每一代物理学家都面临着属于自己时代的问题，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学科，勇于走出舒适区，不断开垦新的疆域。”翟荟将杨振宁手书的“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八字复印多份，贴在办公室、实验室和家中抬眼可见之处，以此提醒自己，当以实实在在的步履，与先生“共同途”。

　　夫人翁帆的追忆，几度因哽咽而中断。但正是在这些被泪水浸润的讲述中，杨振宁的音容笑貌愈发生动鲜活。

　　她提起杨振宁的少时往事——那个与同伴在清华园爬树、溜冰、唱歌，“唱歌声音最大的杨振宁”，“后来我突然意识到，杨先生做人做事直率坦荡的风格从他童年这一幕已经可以略窥一二”；

　　她忆起杨振宁喜爱走路——一次在清华园散步，经过西南联大碑，杨振宁静立良久，目光拂过碑石上一个又一个姓名，“先生说纪念碑上有好些他当年西南联大同学的名字。我能感受他的沉重与感叹”；

　　她还讲到杨振宁一个延续多年的爱好——“编辑小视频，他自己称之为制作小电影”。其中一部名为《清华园的春天》，记录的是2013年的春日。彼时，他们路过操场南侧的小河，两岸桃花开得正好。翌日，杨振宁便带着摄像机，与她一同回到那里。“镜头中，桃花夹道，杨先生从远处徐徐走来……”

　　这些细碎却温暖的片段，还原出一个本真的杨振宁——不仅是物理学巅峰的巨人、心怀家国的赤子、润物无声的师者，更是一位始终对世界保持好奇、对美好心怀珍爱、对生命怀抱热忱的普通人。

　　“对杨振宁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继承他的精神、发展他的事业，共同为民族复兴伟业不懈奋斗。”清华大学校长李路明表示，“我们要坚守育人初心，强化‘教书育人是教师的第一学术责任’，着力培养造就堪当民族复兴重任的时代新人；要涵养一流学术品位，加强学术共同体建设，主动服务国家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要做内心纯净、修养深厚的真君子，以求真务实的作风持续推动学校各项事业高质量发展，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中作出无愧于时代的清华贡献。”

　　星辰不落处，山海有回声。

　　先生已然远去，但他标注的科学坐标、架设的文化桥梁、垂范的师者风骨，以及那份对真理和美的不懈追求，已成为永恒的精神薪火。这薪火，将在无数后来者的求索目光中，在人类文明发展的璀璨长河里，永远传递、生生不息。

　　（光明日报北京12月10日电）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11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