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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面观·数据库写作与网络文学研究】
作者:李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
中国网络文学在不断发展变化,研究者要把握其变化,评判其价值,往往需要借助理论。近年来,“数据库消费”“数据库写作”等概念在网络文学研究中被广泛应用。它们的侧重点不同,但背后的数据库理论是相通的。从技术层面看,数据库是数据的结构化集合。数据库具有存取、检索数据的功能。一些国外学者将这些功能特征引入文化研究领域,用来描述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或文化生产阅读模式,由此形成了文化研究中的数据库理论。该理论受到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者的青睐,是因为借助它能直观呈现中国网络文学近年来在思想观念、生产机制等方面的新变化。从学界对数据库理论的应用中,能够看到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理论创新的路径和面对的挑战。

网文的人物形象衍生出一批文创产品。光明日报记者 刘江伟摄
1.网文研究中数据库理论的两个来源
从网络文学发展历程来看,网络文学创作存在着从传统叙事到数据库写作的转变。在网络文学发展早期,当时的网络文学主要还是传统现实主义的,例如榕树下网站的作品,很多都是传统期刊文学的网络通俗版,具有鲜明的宏大叙事特征。后来,随着幻想类小说兴起,各种新元素加入网络写作,几乎重新定义了“网络文学”这个概念。尤其是在网络小说内部,出现了一些“拟宏大叙事”的小说,即依托于某个类型故事的基本框架,写读者想看的“梗”。读者表面上是在消费类型故事,实际上是在消费“梗”之类的“数据”。随着深受二次元文化影响的写作者和读者成长起来,网络文学基于角色设定和“萌元素”的“数据库消费”特征越来越鲜明,“数据库”成为当下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重要理论支撑。
中国学者使用的数据库概念,来自两本诞生于2001年的外国理论著作:一本是东浩纪的《动物化的后现代》,引者多应用其中的“数据库消费”之说;另一本是马诺维奇的《新媒体的语言》,引者更看重书中所论的数据库对文学艺术的影响部分,延伸至新媒体艺术等问题。东浩纪所说的“数据库消费”,不是字面意思的文化消费行为,而是一种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从现代社会往后现代社会发展的潮流中,我们的世界观原本是被故事化且电影化的世界观所支撑,转为被资料库式的、界面式的搜索引擎所读取,出现了极大的改变”。马诺维奇介绍了数据库的基本类型,将数据库与界面、交互性电影、可导航空间、叙述等概念进行了区分,以此界定数据库的独特价值。两者都强调了数据库的检索、读取的特征之于文学艺术的深刻影响。
2010年以来,中国网络文学研究领域对数据库理论的应用,多受东浩纪的影响。起初,研究者用“数据库消费”这一概念来阐释网络轻小说、“二次元化”的网络小说的特征,后来逐渐将其拓展为一种整体性视角,认为数据库消费是中国网络文学的重要特质,甚至以此重述中国网络文学历史。比如,邵燕君教授就将2015年后日益壮大起来的“二次元网文”看为“传统网文”的终结者,开启了网络文学的新阶段。在以“吐槽”“玩梗”为特征的“二次元”创作中,原作变成可供拆解、挪用、“二次创作”的数据库素材。

数据库写作助推更大规模网文创作。图为观众在参观“出海”的网文作品。资料图片
近年来,“数据库写作”概念的应用频次上升,大有超过“数据库消费”概念的态势。这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的兴起,让数据库更容易被理解为“写作机器”的组成部分,而不是某种思维模式。数据库此时成为自然语言处理中的语料库。将人工智能写作理解为数据库写作,会带来文学主体性方面的新问题,这超出了此前数据库理论讨论的范畴。但这种理解方式又像是基于新的实践经验对数据库理论的创造性误读。不管怎样,数据库理论毕竟提供了思考人工智能背景下文学问题的新视野,值得持续观察。
2.数据库理论为理解网络文学的新现象提供了视角
中国网络文学理论正处于建构阶段,梳理前述两种理论在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中的接受经过,可以从中清晰看出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者是如何将外来理论融入本土研究之中的。
东浩纪和马诺维奇围绕数据库概念进行的探讨,可以分别概括为哲学视野下的文艺批评和新媒体技术视野下的文化研究。文艺批评关注的是具体环境中的人的存在状态和实践经验,媒介只是这个环境中的一个维度;新媒体文化研究则从媒体技术及其具体应用的角度分析文化的新变,其研究重心是媒体与文化的关系。事实上,若将视野拉长,从中国网络文学研究历程看,马诺维奇这类立足于新媒体技术的文化研究理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网络文学研究的主流,只是这种路径此前以超文本理论之名存在。
“超文本”概念是纳尔逊在1965年提出的,其核心是“非连续写作”,这一概念起初被运用在信息情报技术领域,指人们在阅读和写作时要涉及其他文本(包括图片、影音等),可以非延续性地从其他材料中获取信息。1994年,钟志清向国内介绍了“电脑文学”的“超文本”特征。后来,黄鸣奋、欧阳友权、陈定家等学者明确将“超文本”概念运用到中国网络文学研究中,强调超文本的开放性、自主性、互动性。“超文本文学”是中外学者们对网络文学可能性的想象,在中文网络上虽然出现过“小说接龙”“回环链”之类具有超文本特征的作品,但数量极少。中国网络文学在文本形式层面的实验性并不突出,但在文艺资源融合、转化方面颇有先锋性,这些都超出了西方理论的预设。

中国学者立足中国网文实践推出一批有影响力的理论成果。资料图片
在网络类型小说成为网络文学的主流后,一些学者重新阐释了网络文学的超文本特征。有意味的是,这些新阐释都可以跟马诺维奇的数据库理论形成呼应。例如,崔宰溶认为,网络文学中的超文本不是单个的文本,而是类型小说网站。马诺维奇就将互联网视为一个庞大而不断变化的数据库,每个网站就是一个数据库或者数据库的前端。储卉娟则提出,网络文学的超文本特质,体现在小说类型上,是这些类型而非某部作品具有链接性、流动性。这其实也是马诺维奇所说的数据库文艺的基本特征。
或许,未来的网络文学呈现出新特质后,超文本理论还有被重新阐释的可能,但数据库理论基本可以覆盖这些阐释。归根到底,超文本概念虽然来自技术领域,但它被征引到文学理论后,概念内部则被法国先锋理论中的文本概念所填充。这种以文学为中心的理论,并不一定适合未来的媒介技术、智能写作等问题交织的复杂语境。因此,数据库取代了超文本,成为新媒体技术理论在网络文学研究中的核心概念。
尤其是2010年以来,数据库理论对于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它要提供把握受二次元文化影响的网络文学的新视角,也要求研究者必须更具现场感和当代性。东浩纪的数据库理论有着更高的契合度,其广泛应用也表明,网络文学研究的不是“网络技术催生的新文学”,而是能呈现人的经验和时代精神之变迁的“当代新文学”。
不管是采用何种理论概念来阐释中国网络文学,都需要对其进行本土化改造。年轻一代学者在运用数据库理论时,已有这方面的自觉。例如,王玉玊在《编码新世界》中用数据库理论阐释中国网络文学作品时,就呈现了中国网络文学特质的理论创新。
数据库理论也为理解中国网络文学的新现象、新问题提供了视角。肖映萱较早提出在数据库消费的背景下,重新探讨网络文学的抄袭问题。贺予飞系统梳理了中国网络文学的数据库写作的表意机制、文体结构模式以及其为文学生产机制带来的颠覆性变革。姜悦、周敏从“人设”角度研究中国网络文学的数据库写作问题。这些研究能够从技术、生产机制、文化等维度,将数据库理论落到实处,促进了数据库理论的本土化。

2025中国网络文学论坛围绕网络文学本土理论与实践的一些问题展开探讨。图为论坛上的南音表演。资料图片
3.立足中国网络文学实践进行理论创新
中国网络文学还在发展,其新质有待阐释。从外部引入的理论,只是提供一种阐释视角。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理论创新,应该立足于实践经验进行。具体来说,可以围绕三个关键词展开:
一是现场。深入网络文学现场,总结大众实践经验,走出后现代理论预设。从超文本到数据库,实际上仍未摆脱西方后现代理论的坐标。在中国社会高速发展的过程中,虽然也出现了一些类似后现代理论所描述的状况,但中国式现代化的探索,已经超出了后现代理论的预设。后现代理论可以作为参照视野,但不能简单地套用在中国的文化实践中。中国网络文学能够迅速发展壮大,是因为它满足了大众的文学需求。在这个意义上,互联网提供了大众文学生产传播空间,而非西方那样的先锋艺术探索空间。中国网络文学的根基是大众,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理论创新应该重视大众读者的经验。从他们那里挖掘、总结一些行之有效的评价视角、言说方式,对其进行理论阐释,赋予其社会主义文艺的价值理念,建构兼具现场感和思想性的网络文学理论。
二是技术。重视研究中国网络文学生产传播机制中的技术问题,将媒介去黑箱化,进行真正的跨学科研究。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界对马诺维奇的数据库理论的阐发并不充分。这应该不是因为《新媒体的语言》比《动物化的后现代》晚八年才译为中文,而是因为大部分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者并无计算机、媒体等专业技术背景,相对于新媒介技术理论,从文艺批评的角度进入网络文学研究会更容易。但随着人工智能写作的成熟,研究者更需要理解技术的运转逻辑,才能真正把握新环境下的文学生产传播机制。技术问题的研究应该与大众的文学实践经验相结合,研究者需要针对有影响力的作品发言,而不是拿着技术理论去找符合条件的特殊经验、小众作品进行阐释。如果背离了读者现场,在纸面上搭建的技术理论、话语体系再自洽、精密,也都是削足适履、自说自话。
三是对话。总结网络文学发展的“中国经验”,在与外国理论的对话中建构新理论。东浩纪的数据库理论之所以更受中国学者欢迎,除了它没有专业技术门槛,还因为它对中国网络文学有更强的解释力。但这些外来文化具体是如何被转化到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中的,在此过程中有怎样的本土化创新,需要深入挖掘和阐释。否则,相关研究就只是在用中国素材给外来理论提供注脚而已。
进入人工智能时代,数据库理论应该会得到进一步发展。但中国学者也应该发掘中国网络文学的实践经验,建构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网络文学研究理论。毕竟,在中国,网络文学不仅是流行文艺,更是新大众文艺的重要载体和具有代表性的鲜活实践。如果深入探讨中国网络文学所蕴含的人民性、文艺大众化等问题,应该能催生更多有解释力、生命力和影响力的新理论,支撑起网络文学研究乃至文化研究领域的“中国学派”。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0日 09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