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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红莉(作家、媒体人)
闲时,总去居所附近的荒坡徜徉。沟渠湿地,野芹无数,掐一根闻嗅,一股浓烈的药香气醒脑安神。循着起伏不平的草甸晃荡一圈,整个身体似变得轻盈,肺腑里储满冬草的枯甜气,心境无比澄明起来。
苏轼在《临皋闲题》中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冬季晴日,草甸上躺倒,生命中的万顷波涛顷刻止息,皆化为了一滴水的虚静。
冬日的阳光确乎治愈人。
阳光下阅读,不利于眼睛,但也不能闲着。清早买回一小捆雪里蕻,晾晒一日。第二天洗了,坐阳光下一点点切碎,与姜丝、蒜片同渍。月余,出坛,与冬笋丝、肉丝同炒,不失为冬夜佐粥的一道佳品。
在我的家乡,每临初冬时节,圩埂上总是摊晒着无数雪里蕻、白萝卜。太阳落山,归拢一处。翌日,重新摊开。待水分尽失,挑至小河边,洗衣一样在麻石板上揉搓,满河氤氲着雪里蕻特有的香气。而后挑回家,一坛一坛腌起。粗粒盐一把一把地撒,在木盆中揉透,静置,装坛,用棒槌杵紧,坛口覆一片荷叶,用麻绳扎紧。月余发酵好,开坛食用。
开春后,尚余半坛雪里蕻,为了避免腐烂,全部掏出,铁锅里烀熟,晾晒后便成霉干菜,酸香之外更添一层复合的干香。70后的童年,究竟吃掉了多少雪里蕻?
纵然移居城市三十余年,每临冬季,仿佛成了肌肉记忆,特别喜欢切萝卜丝晾晒,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不拘。为此,前些年特地买回一只竹筛。并非为了吃上干萝卜丝,只是觉得若一年年闲着晒太阳,精神上难免羞愧,似乎非得做点琐屑的事,方才不算虚度。
年年如此——坐阳光下,切啊切,无所止无所终。循着时间的星河往童年回溯,像20世纪70年代末期每年初冬我的妈妈一样,也是一样的艳阳高照,一样的群山嵯峨。
每每焦躁时,总要端一只小木凳外出晒晒太阳。当背对阳光五六分钟,后背、脚后跟就像爬满无数的小虫子,痒酥酥的。十余分钟,微汗,浑身舒泰,心清脑明。当沐浴于阳光,小小肉身仿佛被万千金线洞穿,浑身血液加速流转,如若运动般,让人神清气爽。
小时候,一到冬天,村里老人便将双手交叠着插到袖口里,坐在高高的稻草垛旁打盹。此时,一生的光阴,无论悲欢离合,皆与阳光一道,一寸一寸地围绕着他们,静气俱荡漾于浑浊的眸子里。老水牛也爱半躺于稻草垛旁反刍,它们的眼神菩萨一样慈悲。无论人,还是牛,均沉浸于冬季广大的虚无之中。人世间,一切都是寂静的,唯余风在匆匆游走。
天地间空阔起来,小河瘦了,田畈一派枯黄褐灰,只有山岗上冒出一芽芽浅绿的麦苗。天地间的虚静,以及老人们坐在阳光下不着一言的恬淡,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倘要说我的生命里始终流淌着一点静气,或许就源于此。
医学研究者一直提倡,人一天至少晒够半小时太阳。何止人要晒太阳?被子、枕头、毛巾,我都要拿出来晒晒。深夜,当拥被而眠,整个人被阳光的馨香浸润,是深深的踏实与安稳。
儿时最喜欢大人洗被单。米白的粗布里子反复在河边麻石上捶打,愈发洁白了。偏还舀半脸盆米汤,将洗净后的老粗布浆一浆。如此晒干,更挺括了。房前屋后的大树间,拴起一根根麻绳,浆好的被单抻得平平展展,兀自在风中飘摇。总是在黄昏,妈妈们在空旷之地铺一层稻草,洁白的被单铺在草上,抱过棉絮,最上面的一定是大红大绿的绸缎被面。被单裹住被面,四角掖整齐,一针一针缝起。我们小小的身体翻滚于簇新的棉被上,米汤的芳香混合着太阳的馨香,一辈子不能忘。
近日,我居住的城市到底晴透了,我宁愿放弃午休,也要去小区的广场上晒太阳,顺便看直播频道里东北阿姨腌酸菜:大灶烧得旺旺的,水滚沸,五六棵晒过太阳的大白菜放下去,稍微焯下水,依次放入两只冷水盆中激一下,再激一下,挤干,码放于大缸,撒盐……是辽北山中的农家,屋后横亘着苍苍茫茫的群山,天空高远。
有时,我会带着垫子去不远处的山坡草甸,躺下,仅仅束一个眼罩。阳光仿佛帮我清空半生负累,让我深深体味着那无以名状的快乐。
电视剧《我的后半生》里,聂娟娟为昆曲《牡丹亭》改了一句唱词:“不到人间,怎知人间值得。”冬日暖阳下的我,深以为然。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6日 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