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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书者说】
浮生常博物 记得去看花
——从《舍象与秋水变焦》谈哲学求索中的博物学定位
作者: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出版社提供
最近,我出版了名为《舍象与秋水变焦》的新书。书名乍看有些新奇,实则是想探讨自然科学与博物学背后不同的认知方法。其中“舍象”一词古已有之,简单说就是根据需要主动化简,忽略无数细节,把握其关键特征,这不仅是科学方法,也是一种应对信息过载的生活智慧。但是,舍象有可能导致严重失真。“变焦”则借用了摄影的比喻,而“秋水”取自《庄子》,意指像调整焦距般动态观察世界。理解这两种方法论,有助于我们认清科学与博物的性质,反思过于倚重工具理性的科技文明可能存在哪些盲点。
研究哲学的人,为何要关心看似“接地气”的博物学?哲学似乎总在云端与抽象概念打交道,而博物学则俯身大地,与具体生命为伴。一上一下,如何融通?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国内,最早重新发现古老博物学价值并试图复兴它的,恰恰来自科学哲学界,而非通常认为的科技界或科普界。
这并非我们独有的境况。环境伦理学的奠基者霍尔姆斯·罗尔斯顿三世早年攻读物理,后转学神学与哲学,却对这些领域的做法不满。他回忆说,在那个时代,顶尖的科学哲学家普遍认为“博物学是最糟糕的科学”,以至于他因对博物学感兴趣而“不得不表示歉意”。在那种氛围下,大自然本身被认为毫无内在价值,只是人类利用技术的资源。罗尔斯顿的成功堪称“险棋”,如果他当初没有深厚的博物学爱好,或者一味追随当时主流的科学哲学潮流,恐怕难以开辟出环境伦理学这片新天地。当他初步形成理论并尝试投稿时,甚至不敢投给声名显赫的期刊,只找到一家边缘刊物,即便如此仍遭拒稿。几乎不抱希望地转投权威期刊《伦理学》后,却意外被接纳。此后,他亲手创办了《环境伦理学》这一国际期刊,并出版了影响深远的文集《哲学走向荒野》。
我个人的路径也有些相似。大学本科我学习地质学,毕业前夕对非线性动力学产生浓厚兴趣,遂在研究生阶段的六年时间里,专注于与浑沌和分形相关的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工作后偶然接触科学知识社会学(SSK),我的科学观随之发生深刻变化。正是在对现代性的反思中,我重新发现了博物学的魅力,进而深入研究其文化内涵,特别是它与科学的关系。我也时常面对一个根本性质疑:你所谈论的博物学,是科学吗?这与当年罗尔斯顿听到的“最糟糕的科学”之讥,在精神上遥相呼应。
在我看来,博物学是人类文明中一套“顶天立地”的、经过漫长历史检验的可靠知行体系。但在今天,当我们谈论“复兴”或“重启”博物学时,面临一个深刻的矛盾:我们试图以一种更整全、更贴近生命本真的方式去认知和介入世界,然而现代社会的一切认知活动,似乎都难以逃脱“科学”这一强势话语的评判框架。如果新博物学宣称自己比科学“更科学”,在逻辑上将陷入双重困境:不被承认,亦不愿为伍。
于是,我提出了“平行论”的构想:博物学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应当被视为与“科学”平行存在与演化的知行体系。它无须依附科学成为其“前身”或“附庸”,也不必站在科学的对立面。“平行论”的核心思想,是主张博物学保持自身的独立品格,同时主动向科学学习,并与之保持一个合适的、能够相互审视的“审美距离”。在科学已高度专业化、门槛高筑的今天,以普通公众为主体的博物学,其价值恰恰在于提供一种平行、平等且人人皆可参与的认知通道。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康德式的追问:普通人的博物学实践,究竟何以可能?如果它不能为这个时代提供独特的视角与智慧,其复兴便失去了实质意义。必须承认,在现代“权力—资本—技术”交织的庞大体系中,为博物学寻求制度性支持或许是一种奢望。真正的出路,可能在于一种价值观的“重新赋值”:在“人类世”的背景下,通过“爱智慧”的哲学追问与广义的生态感知,重新审视万物。
现代人正面临一种深刻的断裂——与自然的情感联系日渐稀薄,自由观察与感受的能力悄然流失。基于我数十年的野外考察与哲学思考,我认为,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今天,复兴古老的博物学,唤醒每个人内在的“博物智能”,正是重新构建人与自然对话、找回生活实在感的重要路径。
人类学习的初衷本是为了生存,然而现代教育却陷入了“速成化”困境,无形中割裂了人与本土环境的情感联结。我在云南勐海等地考察时发现,即便在生物多样性极其丰富的区域,人们也常常忽略身边的本土物种,而盲目引种外来植物。这种认知上的偏差,恰恰反映出我们对脚下土地的生疏、遗忘甚至蔑视。重建连接,必须从认识身边的一草一木开始,重塑审美趣味。我乐于观察校园的野草、北京山野的点地梅、再次品尝故乡的野菜——这类亲身体验、具身认知是生态意识与文化自信生长的真正起点。博物实践提供了桥梁和眼光,引导人们从“看见”走向“理解”。
面对人工智能的浪潮,博物学又当何为?我的答案是辩证的。AI理顺了大量现有知识,是极好的辅助工具。但它存在明显的“数据边界”:其判断完全依赖已有的数据输入,过分依赖它将导致根本性的生存迷失。这时,人类个体与万物直接互动积累的第一手知识、情感,就显得至关重要。未来的方向,应是让AI与NHI(natural history intelligence意为博物智能)齐头并进。
在推广中,应将“兴趣”置于首位,依兴趣研习、拓展。人总得有所热爱,当这些兴趣点逐渐连成一片,便会形成个人对世界的系统理解。现代社会过度强调效率,忽视了休闲与“亲知”的价值,而博物学正好弥补这一缺失——它鼓励人走出教室,在自然中自由探索。我在北京大学开设相关课程,也强调户外实地教学。教育的意义之一,或许就是给人足够的、不被安排的“自由时间”,让他们在自然中玩耍、观察、提问。
现代人疏远自然的原因,部分归结于“自由时间的消失”。从幼年到成年,个体的时间被精密规划。而博物活动所需要的,正是那种可以发呆、漫步、专注观察的“缝隙时间”。自然界中的动物,吃饱后便会玩耍、闲逛、晒太阳,这对生命而言并非浪费。对人类来说,自由时间同样是心灵的栖息地与创造力的土壤。我曾将自己的一本文集命名为《自然与自由》,正是想传递:走进自然,能帮助我们重新体验那种被现代生活剥夺的自由感与从容。
这种体验不应成为另一种“任务”或“绩效”。博物无须设定目标,只需单纯地去看、去感受。身体自会放松,心灵自会打开。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真正的成长是保持对世界的敏锐与热情。博物学让人回归“孩童”般的自然状态;在自然状态下,人们顺从“合乎自然法”自在生存。
重启博物学,意味着让普通人作为主体,传承和发展这种“博物智能”,绕过过度专业化的“中介”,启动我们本自具足的“具身认知”能力,直接去访问、理解大自然。每个人都能在认识家乡的百种草木虫鸟的过程中,构建属于自己的、鲜活的“生态”概念,做出更负责任的环境判断,而不是仅仅听从专家所言。这或许才是生态文明建设最深厚的根基。
“诗意地栖居”是一种美好愿景,而博物实践有助于抵达这一境界。在《路德基本著作选》中,有一个章节标题名为“living as a Christian”(基督人生)。巧合的是,我也曾杜撰过一个词组“living as a naturalist”(博物人生)。在当今时代,人们完全可以主动选择成为一名博物实践者。“我思故我在”很有名,其实“我博物故我在”更有道理。浮生常博物,记得去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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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7日 12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