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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一切一切的底蕴和基石——我看当下散文创作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3-03-15 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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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韩小蕙(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面对风云变幻、世事喧嚣,作家学者们像一棵棵树,仍然紧紧抓住脚下的土地,沉静下心,坚持读书写作做学问,坚持参加采风和其他各类文学活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文学是阳光雨露,是人间烟火,是时间空间,是理念信心,是坚定我们内心的精神支柱,因而是一切一切的底蕴和基石。

  梳理2022年的散文佳作,我试图以“江山”“世相”“胸臆”“知在”“缤纷”“思望”六个关键词概括之。

  “江山”一派红胜火

  我一向非常喜欢“江山”这个词,这是宏大叙事的一幅图景,使人襟怀方阔、胸胆开张。特别是蜗居斗室之时,品读描写“江山”的文章,更别有一番向往。

  李敬泽的《自吕梁而下》以吕梁大山为背景,引出了与之相关的一众响当当人物:《打金枝》中的郭子仪,坚持抗战的冯玉祥,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国际汉学泰斗费正清,著名作家马烽,电影导演贾樟柯……古往今来,吕梁山里藏着多少传说和轶事,也许还有更多没被挖掘出来、认识清楚,单从文学艺术上来说,就有《吕梁英雄传》《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活生生的作品、活生生的人物、活生生的青春、活生生的历史推衍,李敬泽笔下的吕梁山真是雄壮妖娆、意蕴深厚、余音绕梁、不绝其声。

  劳罕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主要是说新疆人,作家曾作为记者在疆工作多年,深深了解和喜爱上了新疆各族人民。人民也是江山,是江山的脊梁,也许还能说是江山存在的理由:他们能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倾囊相助,从未想到过任何回报,不为什么,只因为天荒地老的淳朴;他们能为养活“碰到”的一个残疾弃婴,十多年里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裳,过节都舍不得宰一只羊,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筹钱给孩子做手术,不为什么,只因为沧海桑田的善良……在这样的“江山”面前,你只感到热血汹涌,心跳加快,一辈子都再也忘不了江山的巍巍乎伟大。

  刘汉俊《故乡的花开》把对家乡的怀念,深深含在梨花、李花、桃花、枣花的绽放里,远隔万水千山、远隔几十年时光,依然能嗅到儿时的馨香。应当代生态农业之运而生《崇明岛上玫瑰》,亦让叶梅嗅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当代新花香。当一曲老淮调缠绵悱恻地唱响《一座城的沧海桑田》时,吴光辉的心弦突然被拨动,重新打量起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庙湾古城,熟悉的陌生化,陌生化之后的重新熟悉,古今血脉相连,后浪推动前浪,悠悠岁月,绵绵千年,江山依旧在,还看今朝颜。

  “世相”故事真好看

  刘心武的《羊角灯胡同》通篇百分之九十都在写恭王府、《红楼梦》和清王朝的羊角灯等生活零碎,由于作者是写过品读红楼学术专著的红学家,又是老北京人,你以为他就是在写这些陈年老事,摆古论今。正读得津津有味,殊不料他在篇末笔锋一转,道出“流年碎影荡漾心头,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忆”。

  卓然的《冬釭凝兮夜何长》把记忆中的腊月夜写得何等温馨,那时生活在小山村的农民们虽然贫穷,家徒四壁,但并非没有精神境界,也不是我们以为的愁闷潦倒。你看,爷爷们“云古三国”,奶奶们“破谜儿”,父亲唱《龙头案》,母亲讲白娘子……苦中作乐,乐即是甜,特别是在回忆中,苦也是甜。更何况,这种乡村冬夜里的小小享受,也是中华文化的滋养,世世代代种在子子孙孙的心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万里晴空下,稻黍稷麦菽,滚滚滔滔,一片金黄。

  杨永康的《从肖切出发》给我们展示了独龙江的生活画面,他多次去那里看望独龙族的亲戚朋友。乔叶《春菜小记》惦记的是春天的野菜,小说家的笔法,平直地氤氲出天地的芳香。梦野《甜甜糖纸》回望的是儿时收集的糖纸,一个小小男孩儿,竟然也能专心做属于女孩子的“营生”,大概他的文学之路就是从此开始的吧。

  “胸臆”直抒辨是非

  已到鲐背之年的阎纲,可以说是庄严地写下了《我的文化之旅》,回顾自己这一生究竟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当初那颗小种子,是民间故事?民俗戏曲?野语村言?这里面,当然也有爷爷也有父亲,但更主要的还是地域文化的浸淫,秦腔多么激越,陕人多么硬气,这在他后来的读书学习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得到强化。但这还不仅仅是一篇回顾文章,作为文艺理论家的阎纲,有着更深层次的思考:“如何看待中西文化,这是百年来困惑民族复兴的大难题,让我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甚至,老人还发问:“娜拉出走以后怎样?”

  肖复兴的《秋山图》也是回忆,由一本薄薄的《芥川龙之介小说十一篇》,忆出中外文坛的几位重量级文学家,日本的芥川龙之介、中国的汪曾祺和翻译家楼适夷等。短短三千字文章,写出了几个时代的变迁和氛围,以及对于书与读书的强烈情感。是啊,高尔基说过“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能够忘情地买书读书,尽情地吸吮书中的营养,撷取古往今来由全世界人民共同创造的文明成果,然后投身其中奋力发出自己的一点“萤光”,是多么美好的人生。

  这感慨也是作家们共同的心声。李美皆《黄金时代的青春阅读》也写到了自己青春时代的阅读往事。阅读对于70后一代新人来说,依然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幸事,比之阿里巴巴大盗打开的装满了金银财宝的洞窟,还要辉煌不知多少倍。马叙《劳动,机器,工具集》对工厂生活的叙述,也勾起了我血涌心头的回忆,因为我亦有偷偷“地下读书”的经历。那时我们车间做车工的团支部书记,竟然把初中代数课本包上书皮,上书“车工数学”四字,当我们四目相对之时,都在彼此心里留下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慰藉。

  “知在”意蕴深几许

  “知在”原是著名作家张洁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我曾当面请教过她,张洁只说这是她创造的一个词,没作进一步解释,让我自己去体会。我读完《知在》已有十余年时光,一直还在品咂这两个字的意思,一时亦有一时的体味,越品越觉得意蕴深深深几许。现在将它们借用在此,也请读者自行去解读吧。

  孔见的《与他者共在》亦文学亦哲学,然而并不难读,开宗明义道出他对仁道主义的理解,“人文主义的起点,是对人生命的珍惜、同情、爱护与尊重,它的终点则是人性的充分开展与圆满实现”。汗漫借用元散曲的开山之作——元好问的自度曲《骤雨打新荷》作为自己散文的题目,对这位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给予了高度评价:“如果没有元好问,靖康之变后,北方在言志、抒情上的能力,完全无法与拥有陆游、辛弃疾、范成大等诗人的南方,相互比肩”。张金凤的《汉字二题》报告了她近年醉心于研读汉字的成果,把一个个我们熟悉的字和词进行精彩的散文化表达,其领悟之独特、笔法之新异,如同一台台令人眼花缭乱的戏曲、一个个水袖上下翻飞的旦角,直让满场戏迷喝出一声声好。

  这几年一直在做中国文化功课的还有穆涛,他钻研的范围更广,从星辰宇宙、地域山川、时间空间、季节气候、器具珍玩、动物植物,乃至古书典籍、先贤圣哲、文人墨客中,回顾华夏文明的演进历史,梳理中华文化的发展脉络,追根寻源,借古喻今,视野纵深广阔,格局大开大合,对照当今时代和社会的发展,提出了不少属于个人的真知灼见,这是认真读书的结果,也是边写作边升华自己的过程,这从他的散文《季节里的中国原理》中可见一斑。

  “缤纷”花树交相映

  一些“不太安分”的作者,早已不满足于传统散文的小风景,尝试着走出那条“一枝杨柳隔枝桃”的旧堤,去蹚出“别开一番新洞天”的异路。

  所以,黑陶《打碎的紫砂壶》宁愿“打碎紫砂壶”,也要赞颂李白笔下“伟大却孤独的野性长江”,钦敬沈从文一直向往做一匹“无从驯服的斑马”。吴佳骏的《一天中的四分之一时光》冒险让一个酒鬼做了主人公,他在乡人眼里绝对不属于一个正经人;另一个主人公是丈夫突然离家、不得不独自带养两个娃儿的可怜农妇。以前这种人物顶多出现在虚构的小说里,现在散文家也想探究他们卑微的心路历程。女作家素素的《我喜欢荒凉之美》则痛快宣布自己的心声,这不是偏倚的价值取向,而是就大自然的生态保护而言。另外王子罕的《切尔诺贝利的生死悖论》、许言的《西部电影元素》、叶褐的《被吊销执照的鱼类侦探》,从题目上就显示出,这几位年轻人看世界的新鲜眼光和下笔的奇异角度更是与前人不同了,连语言也变得有所不同。“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王维的诗句放在这里恰有一比。

  我个人认为这种探索是非常值得推崇的,就算谁天天吃好吃不过的饺子,也是会腻歪的。所以我现在与大多数读者一样,更愿意读一些创新型散文,谛听鹦鹉八哥之外的莺歌燕语,感受牡丹玫瑰之外的争艳百花。不过,有一点当然是需要注意的,我也反对否定一切的极端倾向,不能为了追求语言就不要结构,为了标新立异就抛弃了写作的一些基本原则,为了标新立异、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就把文章写成“天书”——写作虽说首先是抒发个人的心声,但毕竟还是要考虑一下接受美学的“诫勉”,如果你孜孜矻矻写写写,却总是没有读者愿意读,你怕不能老是用“阳春白雪和者寡”来安慰自己吧。

  “思望”前头万木春

  “思望”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词,第一次“问世”是在张洁家,在她的“知在”面前。当时女评论家王绯也说出了一个她造的新词,于是我也就鼓足勇气说出了“思望”。张洁对此予以肯定,说语言应该是不断发展的,这也让我想起当年在大学课堂上,老师也说过语言不是死水,而是一条流动的河,信然!

  从字面上看,“思望”不难解读,但它确实有着多重含义,不只是思念和回望,还有许多欲说还休的心事与承载。赵丽宏的《情系中国蓝》深情讲述了已去世十余年的久保玛萨女士,这位为中国的蓝印花布追寻、辛苦了一生的日本老人,费尽千辛万苦在上海建起了一座“中国蓝印花布馆”,并在生命的终点前,拒绝了日本有关机构收藏并提供固定展厅的邀请,她考虑的是“这些蓝印花布,在中国创造,把它们留在中国吧”。阎纯德《怀念汉学家魏柳南》笔下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外国人,这位法国汉学家一生热爱中国文化,为中法文化交流作出了属于他个人的许多大的和细小的贡献。对于中国来说,这样的朋友是越多越好。

  陈歆耕静下心来研读大历史学家钱穆的著作《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创作的《文学之眼读钱穆》不仅读出了对人的崇敬,也读出了有关历史的三个问题,这种读书态度是真正的读书,对当下海量的走马观花式的浏览,亦是一种“以读为镜,可以正学风”的提醒。张曼菱《那些“常为新”的教诲》记述与任继愈先生的交往,着眼点不在敬仰其学问,而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最在乎的“做人”,历代传承,他们都是教导子弟作文先做人。秦桧、严嵩都有才学,字也写得不错,但他们在老百姓的口碑里是永被唾骂的奸臣,而岳飞、文天祥则是世世代代被歌颂的民族英雄。

  特别想补充一句的是黄康生写全红婵夺冠的小文《一跳惊天下》,14岁的农村苦孩子,不仅是靠她的成绩,还凭着她小小身躯里体现出来的强大的、不可遏制的、我们中华民族所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感动和征服了天下人。因而我还是破例把这带着稚气的纤细小姑娘,放在与前面那些国际名人、中华名人同等的位置上——不过分,这是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明天的希望。

  (本文为花城出版社《2022年中国散文年选》主编序,发表时有删节)

  《光明日报》( 2023年03月15日 14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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