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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之间:“五柳先生”谫论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3-09-11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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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贺伟(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宋书·隐逸传》称陶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随着《五柳先生传》的广泛流传,此文渐被当作陶渊明的自传,五柳先生开始与陶渊明等同起来:如庾肩吾《谢东宫赐宅启》“况乃交垂五柳,若元亮之居”,认为陶渊明住宅旁种有五棵柳树;又如《直斋书录解题》“渊明字元亮,大司马侃曾孙,自号五柳先生”,认为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部分学者反对《五柳先生传》为陶渊明自传的传统观点,惟五柳先生究竟是谁?诸家颇有分歧。

  王振泰《〈五柳先生传〉陶渊明“自况”“实录”说质疑》认为五柳先生指陶渊明的父亲。陶父生平事迹不详,史传只字未言,仅《命子》诗里提到“於穆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寘兹愠喜”。陶渊明为父作传,称之曰五柳先生,且云“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未免匪夷所思。

  《饮酒》其十八“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李长之《陶渊明传论》提出此诗与《五柳先生传》属姊妹篇,“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即“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有时不肯言”即“闲静少言”。川合康三、吴国富、李剑锋、于溯等国内外学者指出《五柳先生传》大量袭用《汉书·扬雄传》的记述,范子烨《“五柳先生”是谁》进一步申论,认为《五柳先生传》“是汉代著名学者和作家扬雄的传记,该传的传主是扬雄,而不是陶渊明”。此说近年来颇为学界采纳,徐国荣《“五柳先生”人物原型及精神风致之渊源探论》、邵明珍《再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非“自传”》等文,皆主张五柳先生的人物原型是扬雄。但扬雄姓字、籍贯清晰明了,且与“五柳”无直接关系;《五柳先生传》与《汉书·扬雄传》虽多重合之处,亦存在不少细节差异,如“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等话语,便无法在扬雄身上找到对应的记载。

  纵观《五柳先生传》的阐释历史,或将其当作陶渊明的自传,或认为其以某个特定的历史人物为原型。总之,五柳先生不是虚构的文学形象,而是实有其人。

  《咏贫士》其四“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云:“意谓自黔娄以来将近千年矣,而未复见黔娄之辈也。”《五柳先生传》明确将五柳先生归为黔娄的同俦,与前诗矛盾,可证其非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这种类似五柳先生的人物形象,陶渊明诗文中尚有不少。

  《拟古》其五“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簷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和五柳先生一样,诗中的东方一士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衣食匮乏,生活艰苦,而泰然自若。唯一的区别是,五柳先生嗜酒,东方一士擅琴。苏轼《和东方有一士》篇末自注云:“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却说:“此东方之士乃设为理想中人,非固定指某人,亦非自指。”

  《饮酒》其十三“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将此兀傲长独醉的“一士”与东方一士结合,便几乎等同于五柳先生。

  《咏贫士》其六“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张仲蔚隐身不仕,穷居陋巷,息交绝游,赋诗自娱,其人其行也很接近五柳先生。

  如果跳出《五柳先生传》的语汇渊源,就“柳”“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嗜酒”“家贫”“酣觞赋诗”等标志性要素立论,嵇康同样具备五柳先生的众多特征。据《晋书·嵇康传·向秀传》、张骘《文士传》:嵇康恬静寡欲,博览该通,反对注疏之学,认为向秀注解《庄子》是“妨人作乐尔”;宅中有一茂柳树,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家虽贫,有人就锻者,康不受直。唯亲旧以鸡酒往,与共饮噉清言而已”。嵇康《圣贤高士传赞》叙述“石户之农”“伯成子高”“荣启期”“长沮、桀溺”等人事迹,均曰“不知何许人也”。陶渊明《集圣贤群辅录》两处提及嵇康《高士传》,《杂诗》其四“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罇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诗中描绘的理想生活场景,与嵇康“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高度一致。

  综上,与其说五柳先生是以某个特定的历史人物为原型,毋宁说是某类群体的缩影,该群体主要指不慕荣利的隐士、任真自得的高士、固穷守节的贫士,黔娄、扬雄、张仲蔚、嵇康、陶渊明皆是其中的优秀代表,因此,他们身上有许多和五柳先生、东方一士相同之处。

  如《宋书·隐逸传》所论,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自况。由于生活境遇、兴趣爱好、人生追求、精神品格高度相似,后世逐渐将二者等同,于是陶宅旁有了五棵柳树,陶渊明也多了个五柳先生的雅号。但陶渊明毕竟是真实的历史人物,面对生命的迁逝、生活的困顿、亲友的离世,并不能像五柳先生那般“晏如也”,常有牢骚愁苦之言。如《悲从弟仲德》“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杂诗》其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咏贫士》其一“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反复诉说自己的饥寒、孤独,悲字多次出现。《感士不遇赋》更是连续使用了“慨然惆怅”“悲夫”“悼”“悲”“泪淋浪”“伤”“苦辛”“悲泣”等词语。

  杜甫指出陶渊明虽然避世隐居,但“未必能达道”,原因是诗文中颇流露人生枯槁的遗恨。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虽其遗宠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李梦阳《刻陶渊明集序》“予读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志之心焉”,均敏锐地注意到陶渊明及其作品中慷慨悲凉的一面。相较于理想化、符号化的五柳先生,“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才是陶渊明生命历程的真实写照。《五柳先生传》只凸显了陶渊明“道胜无戚颜”的一面,现实的陶渊明常处于“贫富常交战”的矛盾挣扎之中,也曾动摇怀疑,终究隐居不仕,体现了坚定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恰如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所云:“(陶公)端居自励,亦深以怀疑改辙为警,曰:‘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曰:‘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曰:‘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概之,将《五柳先生传》当作陶渊明自传的观点,过分强调了陶渊明安贫乐道、诗酒旷达、隐居闲适的属性,相对淡化了他感时忧世、寄慨遥深、孤独寂寞的面向。如此,陶渊明多了份飘逸,少了份厚重,原本复杂的人物形象变得扁平化。另外,将五柳先生的原型凿实为某个具体历史人物的观点,忽略了前者身上折射的群体精神品格、艺术虚构色彩,其所蕴含的丰富文化象征、广阔阐释空间也因此流于单一化。

  《光明日报》(2023年09月11日 13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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