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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 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红楼梦》第一回脂砚斋点评称贾宝玉是“绝世情痴”。我们一般说贾宝玉“痴”的时候,更多的是把他和林黛玉的感情联系起来,而其实这种痴,更是对青春少女生命的珍惜、爱护、推崇、歌颂。《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最妙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几个时间上连续的情节,把曹雪芹对女孩的那种爱惜、尊重、赞美非常生动地表现出来了。
戴敦邦所绘贾宝玉
杏树下,花落雀还,宝玉又发了呆性
在这一回故事前不久,贾宝玉因被紫鹃哄骗,发了癔症病了好多天。这天是清明之日,袭人让他出来走一走,不要待在屋里面。宝玉便拄了一支杖,步出院外。
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图片1]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着,宝玉便也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忽然想起自己要去看林黛玉,所以就拄着拐杖走了。
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沁芳桥这一段描绘非常美,给人深刻印象,而打动读者的关键还有宝玉的呆性。宝玉说:“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绿叶成荫子满枝”应该是杜牧的诗,他把它化用过来。《红楼梦》里有大量化用诗词的地方。“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贾宝玉的女儿观有个很简单的原则,就是结婚或未婚这一个门槛,结婚就不再是女儿。他说女人一生三变,小时候是珍珠,是女孩儿,但是嫁男人就变成鱼目了,再然后人老珠黄: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在曹雪芹的人生哲学中,女孩代表着人生的春天,代表着人性真纯至美的生命阶段、生命体验。曹雪芹的女儿心是超性别的。为什么女孩对曹雪芹那么重要,被他那么推崇?因为女孩一旦结婚,用贾宝玉的话说便沾了男人的臭气(“浊臭逼人”)。男人的臭气是什么?就是功利。因为在传统社会中,女孩甚至女人本身不需要去外面打拼,“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养育子女。但是男人要立功名。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如果女孩不成家,她就永远保持着女孩的那种超功利的生活。这是曹雪芹的女性观,也是他的人生观。
“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这句话很重要。贾宝玉的物质观,或者说世界观中,人与物之间没有根本的区别:
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
所以他说杏花开的时候我应该来看它,但是因为生病了没来看,便是把杏花辜负了。
正悲叹时,忽有一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正如诗歌有诗眼,绘画有画龙点睛,这一段表现的贾宝玉的呆性,恰恰是曹雪芹在全书中要向读者传达的,成为我们后来人阅读《红楼梦》的一个重要的触点。
前面他发呆,他说把杏花辜负了,然后他又想到邢岫烟择了夫婿要嫁人了,他感叹一番,又少了一个好女儿,那么杏花的事就断了。但正悲叹时,忽然一只雀儿飞来,落在枝上乱啼,杏花的事就又接上了。他说这只雀儿跟他一样,因为他原来看了杏花,现在杏花没了,所以他伤感,而且还要拉公冶长来背书。公冶长是孔子的女婿,传说有通鸟语的特异功能。宝玉的意思是说,只要公冶长在这儿,就能帮他证明雀儿的哭声是悲啼之声。曹雪芹说贾宝玉是绝世情痴,其实就是说自己是绝世情痴。这段情节可见他的情感之深,最关键是最后还要追问一句:“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还想明年的事儿,还惦记雀儿与杏花的将来!但是,贾宝玉是没有将来的。如他在第七十一回的时候跟那尤大姐等人聊天:
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然而,在第五十八回这里,他是有将来的,有情感的,所以他说雀儿来年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真是太呆了!贾宝玉的呆是无处不在的。在第三回,宝黛初见时,曹雪芹就用了两首词来描绘贾宝玉,其中一首云: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除了这首词还有他的一些行为可作旁证。在第三十五回的时候,贾宝玉被他爹贾政暴打一顿之后,有一个傅试家想跟贾宝玉攀亲戚。“傅试”,就是趋炎附势的意思。傅试家的派了两个老妈子来看贾宝玉,正好看见贾宝玉和玉钏儿两人相让莲叶羹。这时宝玉的手被烫了,他自己被烫了,他倒不觉得,反而问玉钏儿烫到了没有?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根据两个老妈子的谈话,贾宝玉好像就是癔症患者。前面章回并没有提到他和燕子说话,这里却突然提起。所以《红楼梦》的叙述逻辑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非线性的,而是一种交织性的叙述。当我们对前面的东西都还没有理清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触点,把我们的阅读灵穴给点通了,我们这才豁然开朗。
藕官纸祭,宝玉谎言庇护,痴情体贴
第二个情节,转到另外一处,而且转得非常急促,非常突然。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
曹雪芹每次都是这样,“截断云烟”,咔嚓一刀下去,云烟一下没了。这就是我们说的神来之笔。忽然火光一闪,前面的那些担心都一下没了,然后就转到藕官的情节来。
藕官在院里面违规烧纸钱,老妈子看到了要去告发她,这对一个小丫鬟来说是非常要命的事情。宝玉开始替她遮挡,说是林姑娘让她烧的写废的纸。但是老妈子负责任地说,她看清楚了,这不是写废的纸,而是灵纸,就是烧给死人的。
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依照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
脂砚斋对拄杖的点评是:“画出病势。”就是说拄着拐杖出来,画出了贾宝玉的病态与孱弱。但是在这儿病好像一下就去了,这时,拐杖不是拿来拄着走的,而是拿来敲那老婆子的手。
这里为什么说杏花神,不说桃花神、荷花神或者芙蓉花神?这便又接上了前文的杏花。曹雪芹的文思是随缘就事,顺手拈来,但是一下子就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前面所有的细节,到后面都是万元汇聚,精彩纷呈。所以曹雪芹的文字,看上去笔笔都是闲笔,好像就随手写一下,但其实字字不闲、不散。
“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为什么叫生人?因为藕官不是他房里的丫鬟。梨香院本来有12个小戏子,后来解散梨香院戏班,打发她们回去,有5个愿意回去,其他几个都说不能回去了,愿意留下来,于是就把她们分散到各个房中做丫鬟。比如文官到了贾母那里,芳官到了宝玉这里,等等。“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贾宝玉情急中编出的这段谎话,坦率说是非常无赖的话,蛮不讲理,但又句句都是道理。这样的话也只能他说,换了别人的口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甚至就没有道理了。老妈子开始气势汹汹,现在反过来要向藕官和宝玉求饶。
老妈子的纠缠解除后,宝玉问藕官为什么烧纸。藕官开始不说,后来说既然她觉得宝玉跟她是一流的人物,跟她一样痴情,所以想要告诉他,但是毕竟女孩害羞,所以还是不方便跟他说。如果他一定想知道,就去回问他房里的芳官。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宝玉出门本来是要去看林姑娘,一大段迂回之后好像看林姑娘的事“落空了”,但是峰回路转,曹雪芹又把笔转到这儿,“只得踱到潇湘馆”。“踱”就是漫步的意思,“踱”意味着有所踌躇,有所犹豫,因为他现在心里惦记的是藕官的事,他心下纳闷,要把谜底解开。黛玉见宝玉也比先前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所谓往日之事就是宝玉被贾政痛打的事。“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他们两人好像没什么话说了,互相感叹一番后就散了。
“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宝玉看似混账无赖,有时候冲动,但是在大事上不会错。宝玉的心,用脂砚斋的话来说是谁也猜不到的:
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第19回脂评)
曹雪芹要让宝玉忍着耐着,要让宝玉的忍耐达到极致。
清代孙温所绘《红楼梦》第五十八回 资料图片
干娘欺养女,芳官哭红院,宝玉赞不平之鸣
接着,又别开写另外一个情节,就是芳官和她的干娘之间的一番争执。曹雪芹在这儿为什么写这么一段?《红楼梦》这部书对曹雪芹来说是人生一大梦,但是他又不是一个空洞的抽象的做梦者,他需要做梦是因为人生对他来说是真切的、现实的,也是残酷的。所以芳官和她干娘这段戏,其实是在写,在贾府这个世界中,或者在大观园这个世界中,最底层的人,他们生命的卑微、无助、危险。比如芳官的干妈,还有刚才为难藕官的老婆子,她们对这些小丫鬟,对她们收养的这些戏子,觉得自己可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至少可以有管理控制的权力。但是面对比她们地位稍微高一点的丫鬟,她们就变成了弱势者。所以曹雪芹虽然对这些老妈子很厌恶,但是对她们的艰辛、无助、卑微、可怜,其实是有很深的理解的。
干妈欺负芳官,用他亲女儿洗过的水来给芳官洗头。袭人她们帮助了芳官,老妈子还找茬打芳官。本来袭人、晴雯,特别是晴雯,觉得芳官有点耍戏子的脾气。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了。”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
但是宝玉说:
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
宝玉同情的天平倾向于这些弱小无助同时又纯真的女孩这边。
袭人给了芳官洗头用品让她洗头,芳官却又被她干妈找茬打了几下,于是就哭起来。袭人、晴雯、麝月等一帮人又去帮芳官理论。这里显示出曹雪芹对女孩子的爱与珍惜,他不仅让老妈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为芳官扳回了脸面,还充分展现了这位青春少女的美: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丝绸撒花袷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松怠怠的。”宝王道:“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
芳官这里的形象是一个豪放的美人形象!宝玉这句“他这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是说现在芳官不仅不梳洗,披头散发,而且还敞着裤腿。在古代女孩子是不能敞着裤腿的。脂砚斋在这里有句批语:“四字奇想”。敞着裤腿,就把一个女孩的这种慵懒状态给展现出来,那是一种清纯豪放的美。晴雯心气高,本是很难去帮人做事儿的,前面她还埋怨芳官,认为芳官自己太耍脾气,但这时晴雯过去拉了芳官,替她洗净了头发,还挽了一个慵妆髻。为什么是晴雯?因为在大观园里面的丫鬟中,晴雯是最潇洒最自在的,她是真正的女中豪杰,所以由她来打扮芳官,还挽了一个慵妆髻,便是顺理成章的。《红楼梦》借这些少女形象,写的是美,是青春,是美好的生命。
[图片1]
假凤泣虚凰,独合呆性,宝玉称奇绝
这一回的回目叫《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在这一回的最后才真正进入点题之处:芳官告诉宝玉藕官烧纸的原因。藕官烧纸是为祭奠已经死去的菂官。藕官和菂官,两人曾经假扮夫妻,藕官是生,菂官是旦。菂官死了,藕官又跟蕊官扮夫妻。这一通奇奇怪怪,似是而非,属于小孩的过家家游戏,但又秉承成年人的纲常伦理。
如本回最后所讲,菂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但又有蕊官跟她扮夫妻,所以两人互相温柔体贴。别人问她是不是喜新厌旧?藕官说:
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什么是“大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代的人续弦通常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延续香火、传宗接代,所谓有大义大节的男人,倘若不续弦,即“不是理”。接下来,芳官对宝玉说:“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
为什么?因为即便是来宝玉家拜访的老妈子,也都认为宝玉的脑子不正常,即外表看着好看,内里却有问题。我相信,宝玉也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本就是孤独者。这时他忽然发觉两个女孩在戏里戏外如此真诚执着,所以“独合了他的呆性”,找到了知音,“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贾宝玉经常以自贬抒发胸臆,所以他接下来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宝玉常认为自己是“须眉浊物”,他凡是见到推崇的人,都会自我贬斥一番。比如,宝玉见到秦钟,就想道:秦钟生在贫寒家庭,还能这般出众,可恨我这样的“泥猪癞狗”,白白浪费了家世的繁华。
接着,宝玉又忙拉着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
为什么宝玉不方便亲自对藕官讲?第五十八回前文已经交代,藕官曾与宝玉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因此,宝玉觉得如果直接跟藕官讲,藕官可能会不好意思。据此来看,曹雪芹真乃大师之笔,亦即“笔笔闲笔,字字不散”。这是我对曹雪芹的评价。既然藕官已经对宝玉讲“不便”,若还跑到那里去好为人师,那不可以,所以宝玉对芳官讲“须得你告诉他”。接下来一句,“芳官问何事”。如果让宝玉直接把话说出来,这就简单到没有趣味,所以一定要顿一下,要打个岔,不让宝玉一口气说出来。在前文中,麝月教训干妈的情节是几百字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尽。但此处需要仔细玩味揣摩,所以要顿一下,即“芳官问何事”。宝玉接着说:“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
贾宝玉经常引用孔子等人的话,其实那些话多数都是他自己杜撰的,尤其是为祭晴雯写的《芙蓉女儿诔》,里面就有大量杜撰之言。但贾宝玉这句话也是有依据的。《论语》既讲“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又讲“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八佾》)。不过,宝玉对这些话做了加工,说:“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
所谓“感格”,意指感动死者的灵魂。宝玉为什么这么说?如第三十回所述,宝玉与金钏在王夫人的房间调笑,金钏因此被王夫人打骂与驱赶,最终投井自尽。“金钏投井自尽”由此成为宝玉的一个“罪状”,宝玉也遭到毒打。此后,宝玉好像把这件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但至第四十三回,恰逢王熙凤九月初二生日,宝玉却一早就带着茗烟偷跑了,生日宴会上任谁都找不到他,急得一家人团团乱转。实则金钏的生日也是那天,宝玉这是去找地方祭拜金钏,可见,《红楼梦》是无巧不成书,有很多“巧”。“巧”很正常,每个人都有同样宝贵的生命甚至生日,但每个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几家欢笑几家愁。宝玉祭拜金钏回来后,见到玉钏儿独自落泪,便问:“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不理,他后来见贾母也遮掩过去。
回到第五十八回。宝玉告诉芳官“随便焚香”,然后说:
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
芳官听了这话,便答应着。贾宝玉这些话也是在回应他祭拜金钏回来后,林黛玉所说的一番话: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黛玉知道宝玉干了什么,因为天底下他们两人最相知,但是她又觉得宝玉境界还不够高:在哪里祭祀都可以,没必要非要跑到那儿去。如此就像《荆钗记》王十朋那样傻,此人为祭祀妻子来到江边,他的妻子因忠贞投江自尽,实际上被人救起并未死去。黛玉这是在暗中警示宝玉。于是,宝玉在第五十八回此处向芳官说的这段话,实际上是表明他的觉悟提高了,即怎样祭都可以,只要祭就可以。这个“觉悟”的表达,当然也是宝玉对林黛玉暗讽他外出祭金钏“不通”的隔空回应。
第五十八回极写贾宝玉的“痴”和“呆”,不仅以他对杏树和鸟儿感慨、兴叹,也不仅以他对园中位卑势弱的丫鬟的百般庇护、怜惜,而且在这些“甘为丫鬟充役”的细致精妙的情节之上,更以写藕官对菂官的“假凤泣虚凰”——这位小戏子的痴情呆意,将贾宝玉“绝世情痴”展示到“意外之想、情理之至”的壮丽境界。宝玉称藕官“独合了他的呆性”,藕官也自认宝玉“是自己一流的人物”。这“独合”与“一流”,写出“清净女儿之境”的至纯绝美的情感世界。正是由于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痴”与“呆”的鲜活灵魂,才有了这个理想的世界。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03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