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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述往】
作者:段崇轩
从事文学编辑、批评写作数十年,在文坛上识人颇多,交友不少。有的人曾经过从甚密、朝夕相处,但后来渐行渐远;有的人只是偶尔相识或几面之缘,却心灵相通,成为师生、知交。我与田中禾先生就属于后一种。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田先生是《山西文学》的忠实作者,与刊物保持了十几年的“交往期”。我曾是刊物的一名编辑,与他有着紧密的联系,后来又有数天的接触、交往。就在这书来信往、短暂交集中,我们成了师生、朋友。阅读他的作品、信简,能感受到他纯净、温厚、超拔的精神品格,一脉清泉流到了我的心里。
回顾1985年,那真是《山西文学》的“田中禾年”。而他是河南作家,并非山西作家。我1982年从山西大学中文系调回忻州,在《春潮》杂志做编辑,我和同代人经历了新时期文学的滥觞、发展。到了1985年,新时期文学已在悄然分化、变迁。那年5月,田先生的短篇小说《五月》发表于《山西文学》第5期。主编周宗奇特为小说写了一则热情洋溢的编稿手记,曰:“读着《五月》,一股纯真之气扑面而来。最可贵的就是作者完全从自己所观察到、所理解到、所熟悉了的生活出发,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当今农民的多层次、多色调的生活图画……正是通过这些充满生活气息和泥土芬芳的活生生的图画,使人们在一种美的享受之中,清醒地认识了当今的农村现实。”
上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时代,刊物发行量巨大。《五月》像温煦的夏风,在山西文坛、三晋土地上涌动,乃至刮向全国。之后,《小说选刊》转载,《新华文摘》转载;《山西文学》发表雷达的《〈五月〉的感想》,《红旗》刊登张石山的《成熟在丰收时节——读田中禾的〈五月〉》。我当时所在的忻州地区,作家、文学青年都在传阅、谈论《五月》,山西省作协的作家、编辑到各地市下乡,所谈所议也是田中禾和他的《五月》。此前,田中禾已获得平反,进入河南省唐河县文化馆工作,发表了一批短篇小说、诗歌等作品,但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一位外省作家在《山西文学》发表作品,受到如此“厚待”,似乎从未有过。再说山西文学自有其传统,譬如乡村题材、地域特色、跟踪现实等等,《五月》之所以受到编辑、读者的“追捧”,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此时我已投身文学批评写作,细读了《五月》,深感这是一篇非同一般、内涵特别的小说。在这篇以改革开放为背景的农村题材小说中,作家并没有一味地歌颂农村的新政策、新气象,而是提出了农村、农民所面临的新挑战、新问题,突破了主流小说的思维模式。小说写了众多不同代际的人物形象,尤其是从城市归来的香雨,作家突出了人物身上混沌的人性特征,即社会性与自然性的胶着与矛盾,使人物显得格外自然、逼真、丰满。艺术形式上则运用细腻、真实、从容的写实主义方法,并赋予自然、人物一种诗情和画意。它是现实主义的,但又突破了现实主义,它是浪漫主义的,而这种浪漫主义又是蕴藏其中的,它甚至有着现代主义的某种内核与色彩。这样的小说,与山西的乡村小说是息息相通的,又超越了山西的许多作品。当时就有论者把田中禾归为新写实小说作家。然而其作品的复杂性,新写实理论也是难以涵盖的。
紧接着到了1986年,《山西文学》第10期推出了田中禾的中篇小说《秋天》,同样是头条,另一位主编李国涛也加了编稿手记,说:“《五月》之后,田中禾毕竟不负众望,再一次为《山西文学》的读者们拿出自己的扛鼎之作,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作者在努力而可贵地突破着自己。”这部小说以年轻考古者在河南盆地发掘汉墓为线索,展示了一个农家三代五口人在农村变革中的不同人生状态与命运遭遇,小说同样用了新写实的手法,斑驳陆离,发人深思。
田中禾是从《山西文学》脱颖而出的,但他也没有慢待自己故乡的刊物,如《莽原》《奔流》等,且没有忘记向全国知名文学刊物“冲击”,如《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他屡屡在这些刊物的评奖中获奖。
1988年4月,姗姗来迟的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揭晓,田中禾的《五月》作为19篇中的首位获奖,山西文学界与河南文学界都对他表示祝贺。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评委宋遂良后来发表文章称,对评委们一致将田中禾的《五月》列在获奖篇目的榜首,由衷地感到欣悦。
我是从1985年开始喜欢上田中禾先生的小说、散文的,只要在报刊上看到,就会悉心阅读,收藏起来。后来得知,他上高中时就出版了诗集;从兰州大学中文系退学,落户城郊农村,一边参加生产劳动,一边自修功课、坚持写作;特殊的年代,因在给同学的信中针砭时弊而遭难;进入新时期后,重新执笔,一鸣惊人……这些故事给田中禾先生增添了传奇色彩。他的文学作品,既有对现实社会深刻、独特的洞察,又有诚挚、浓郁的文人情怀,还有立足西方现代哲学、文学的形而上思索。他的感情、思想、境界是我格外向往、愿意走近的。
给田中禾老师写评论,是在1989年。那时,我已调到山西省作协,在《山西文学》做编辑。当时我收集、阅读了他的大部分作品,感受很多,也有一些疑问,于是给田老师致信。他很快回复,谦虚地说:“如果你打算就我的东西写点什么,那是你的事业,一则不能不表示感谢,二则也许这种交流对作者是有好处的。一二年前,有几位评论家联系写评论,我多所婉谢,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评。”接着他讲述了自己的一些创作经历,开列了一个较详细的作品目录。
经过几个月时间的笔耕,我完成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田中禾和他的“人性世界”》,发表在《上海文学》1990年第8期。另一篇是《合金式文学——谈田中禾小说的艺术表现》,发表在《小说评论》1991年第2期。这是我费力较多的两篇评论,对一个作家的深入研究,也使我得到了提高。我把评论的复印件寄给田老师,他在回信中说:“文章写得真诚、扎实而有悟性。”看得出,他对我的评论是满意的。
从1989年到2023年,在30余年的岁月中,我和田中禾老师的交往不过是开会时的几天相处,编辑和作者之间的书来信往,以及节日时通过邮件、微信互相问候,但我们如水的君子之交,是那样诚挚、纯朴、温暖。万万没有想到,2023年7月,向来健康、乐观的他突然因病离世。斯人已逝,每每想起田中禾老师,便会怀想1985年的《五月》之风,那是温煦而又充满力量的风。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19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