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陈应松（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

　　赣东金溪县，有“秀谷”雅称。“还家一笑即芳辰，好与名山作主人。邂逅五湖乘兴往，相邀锦绣谷中春。”王安石赞美金溪为锦绣之谷，这里山清水秀，如锦似绣，珠围翠绕，草木生香。山脉谷地、丘陵平原等大地景观层次分明，绰约多姿，如今，秀谷又有了新的名称：“中国香谷”“华夏香都”。

插图：郭红松

　　秀谷、香谷，似乎有某种东西是一脉相通的，因秀而香，因香而秀，秀在前，香在后；秀没有香的修饰是不完美的，香没有秀的依托是虚浮的。香是对秀的赞誉和颂扬，对秀的最完美注释。

　　香奈儿、兰蔻、爱马仕、迪奥、阿玛尼、古驰……这些世界顶级的香水品牌，他们香水中的香味，大多来自中国南方金溪一个叫“香谷小镇”的地方。从各种植物中提炼出来的香，那些植物中的香之精、香之魂，从这片锦绣谷地悄悄诞生，走向世界。在巴黎街头，在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在香港的尖沙咀，在中东的迪拜，世界各地飘出的最时尚最纯正的香，就取自这里。行内人说，如果金溪的香精停产，法国的名牌香水就会迅速减产。金溪一个喷嚏，世界香水行业就会感冒。

　　在香谷小镇，到处种着香料植物，到处暗香浮动。路边是蓬勃的迷迭香草，手拢着柔软的树枝，手上便是挥之不去的香味。整个香谷湿润的空气里，飘着优雅的草木馨香，沁人心脾。这里的香味有几百种，甚至上千种，连泥土都被熏香了。蓬勃烂漫的植物，正在夏季的阳光里散发着浓烈的香气，这些似乎永不枯萎和凋谢的花草，丰腴的香魂，无数的乡村野植，清嫩的叶片和傲岸的躯干，是属于青春的。像在天空中提取云彩，在湖水中提取波浪，在回忆中提取青涩的年华，也在成熟的日子里提取智慧与幸福。天香袅袅于这南方的乡间，这些芳馥，这些芬苾，轻灵、妖冶、澎湃，有时太过奢侈和高调，太灿烂，太辉煌，从色彩，到造型，到它们浓郁的香味如洪流成河，裹挟着秘密的异香精灵，在六月的山野里沸腾……

　　来到这里才明白，原来，那些好闻的气味全藏在草木中，桉、茶、柏、松、杉、樟、丁香、无患子、迷迭香、郁金香、薰衣草、茉莉、波斯菊、三色堇、康乃馨、勿忘我、玫瑰、香茅草、夜来香、虞美人、玉兰、艾草、百合……这些葳蕤茂盛的草木，是炼香人钟情的天然香料植物。

　　天然香料，是历史上最早应用的香料，自然界中能有效利用的香料植物400余种，植物的根、干、叶等皆可成香。像玫瑰、薰衣草、三色堇取其花，迷迭香、松针、樟树取其枝叶，更多食用香料取其根和皮，这些天然香料植物也是非常美丽的景观植物。

　　我关心这里的各种牛肉复合调料，原来是真正的牛肉制作成膏，再烘干磨成粉末。牛肉方便面里放的是牛肉粉末，其他猪肉、羊肉粉末，也是由真正的肉制作而成。香精又分咸味香精、甜味香精、香辛料、日化香精、烟草香精、黑莓香精、禅茶香精；食用香精有各种口味的，有菠萝、荔枝、苹果、薄荷、茶粉、香橙子、檀香、丁香、薰衣草、咖啡、蓝莓、柠檬、茉莉……

　　在香谷小镇，香水的众多品种及它们奇异古怪的香味，令我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有些标的是英文，有些则是中文。有些是品牌，有些可能只是混合的香味吧。我被这些香味迷住了，无法一下子接受太多的香气。我觉得，任何一种流行的香味，只是一种时尚，缺乏大自然单一香味的深沉、深邃、深刻和朴素。

　　中国人有着5000年的寻香之旅，偏爱的香味与我们的文化传统和民族特性有关。或于书斋琴房，或于庙宇神坛，或静室打坐，或蒲席品茶，或以佩兰自喻，或采花赠友。香草美人，原是世间伦理，人格情操；花汤沐浴，只为涤尘去俗，祛病辟邪。梅尧臣诗云：“楚泽多兰人未辨，尽以清香为比拟。”苏辙诗云：“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屈原诗歌中的香草美人，更是以许多楚地植物喻其品格与德行。

　　香气，特别是植物的香气，对人类的身体确有重要的作用。有研究表明，苹果的气味可以使焦虑的人降血压、避惊慌。薰衣草可以促进新陈代谢，使人提高警觉。薄荷令人冷静，兰花抑制神经过度兴奋，治疗哮喘，迷迭香能治疗肌肉酸痛。玫瑰舒缓神经，平抚哀伤，缓解紧张情绪。百合清香湿润的气味，能减弱人的压力及沮丧情绪。茉莉淡淡的香味温婉、细柔、宁静，能改善胃肠疼痛不适，激活呼吸系统，抗抑郁，除忧愁。莲花香远益清，濯清涟而不妖，亦是妇科良药、美容圣品。桂花，来自月宫的仙香，散寒祛湿，对牙痛、咳喘有疗效，还能排解体内毒素。有一种芳疗师是欧美吃香的职业，医院的芳疗成为独立的治疗方法。名贵的香料如龙涎香、沉香、麝香，以及薄荷、迷迭香、檀香、柠檬、薰衣草、丁香、紫罗兰，都是芳疗的重要香味。

　　在香谷展示馆的调香区，我看到了香水的调香。用金溪生产的香精，再加上水加乙醇稀释，按不同比例调制，找到自己喜欢的气味，就是一款香水了，无论名贵香水还是普通香水，都是这样制作的。

　　香熏区展示的，是中国传统的香料。熏香是用产自海南的沉香磨成粉之后制成的，有盘香、线香、倒流香等。倒流香是宝塔形的，点燃的烟往下流。在雨打芭蕉、清风入户时，沉香之香烟绕室，有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的作用。

　　香疗馆的宝贝，是从博大精深的中药材中提取的香料调香而成，不是根据气味，而是根据治病的君臣佐使配制。当地除了大宗的柏木系列精油、麝香系列精油、香豆素出口外，还研发出了多种中药精油，如迷迭香纯露、茉莉花细胞液、苦橙花纯露、岩柏纯露、洋甘菊纯露、野茶花纯露等。芳疗产品还有“玉屏风”“玉沁风”“醉清风”“无痕雪”“灵犀露”喷剂和滴雾剂……这些名字有东方的典雅之美和武侠气息。

　　跟这个时代的许多传奇一样，中国香谷，是3个农民创造的奇迹，而且是无中生有的奇迹。

　　20世纪90年代，在金溪县的合市镇斛塘村，一个叫李祥林的农民，跟人鼓捣着学蒸樟树油的粗油，用一口土锅熬油。镇里想让李祥林牵头办一个乡镇企业，因为李祥林贩过猪，办过铁皮厂，头脑灵活。他蒸油的樟树，在金溪有，在其他地方也不难找到，于是让他办个香料厂。李祥林也想将他蒸樟树油的活儿干大，于是他说服了另外两个贩猪农民徐国平和周振华，再拉了几个村民一起入股，办起了一家香料厂。李祥林告诉大家，说浙江有家香料厂愿意转让技术，将粗油运输到浙江，千里迢迢划不来，不如自己在江西加工精油，对方还可以帮他们销售。第一年，香料厂没有销售渠道，只能贷款发工资。李祥林有句名言：不信咱农民就是“泥鳅命”，只能往泥里钻。第二年，他们的转机来了，福建有一家国有香料厂，愿意收他们炼出的精油，利润可观。精油的市场价值，一下子唤醒了3个农民的聪明才智。

　　事情的发展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在金溪县，香料产业成了一个巨大产业，如今，发展到了年产值过百亿元。现在金溪的香料产业，已经掌握了高端的聚合、缩合、洗涤、蒸馏、结晶、离心技术，也拥有了国际上先进的反应釜、蒸馏塔、离心机、真空泵等设备，出口芳樟醇、沉香醇、桉叶油、尤加利油、香茅油、黄樟油、樟脑油等数百种产品。

　　农民，是创造神话的英雄，也是这个时代的英雄。成功也许是被生活所逼，也许是天生的勤劳和聪明，他们敢于尝试新事物，善于学习和钻研，只要给他们疆场，他们就能成为骏马，驰骋于天地之间。现在的李祥林、徐国平、周振华，由猪贩子成了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影响到世界香料产业。

　　金溪县在明清时，是中国雕版印书的四大中心之一，“临川才子金溪书”，那是深厚的文化积淀和无数文人才子才能撑起来的一个产业。在21世纪的今天，却是3个农民的创造劳动，让金溪成了全国天然香料的生产地和集散地。

　　一个山区小县，香精香料产业达到100多亿元的规模，简直不可思议。近百家企业聚堆，包括了樟、桉、松、杉、柏、山苍子、香茅草、澳洲茶树、无患子、水栀子等10余个类别的香料香精产品，芳樟醇、樟脑粉、桉叶油、蓝桉油、松油醇、杉木烯等300多个产品，以及近万个香精细分产品。其中樟科类香料产品占全国80%以上的市场份额，芳樟醇产量居全国第一，天然芳樟醇与天然樟脑粉产量居全球第一。

　　我来到农民老方承包的一个香樟种植基地，这里的800多亩香樟，只是金溪70多万亩香料原料林的极少部分，但登上高处，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香樟，微风阵阵，香气飘拂。这里种植的都是矮香樟，品种有右旋香樟、左旋香樟等，老方与人共同出资种植了5000多亩香樟，现在他的香樟林一亩地每年出产香樟油10公斤。这些樟树林，成了农民的摇钱树。

　　绣谷，锦绣之谷，遍地奇花异草，珍香贵木，而且是草木精华，草木香魂。香喷喷的金溪，是浪漫之地，也是香风之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屈原）那些生长在旷野的香草之香，不仅仅是财富，更是照耀我们内心的隐秘光焰。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04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