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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家望
欧洲上空的秋雨,低回婉转,连绵不绝。巴黎也不例外。埃菲尔铁塔的顶端藏到了云雾里。高大的法国梧桐万叶苍黄,半数飘落于秋风秋雨里,沾在草坪上、路面上,寂寥无声。塞纳河两岸清清静静,湿湿凉凉。我撑一把蓝色的方格雨伞,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在雨中感受这座浪漫之都的古老诗意和新鲜情调。
午后,雨脚如麻,巴黎市郊的凡尔赛宫岿然不动。在宽敞的前广场,镀金的宫门和宫墙,衬托着身后石雕玉砌的法国皇宫,使其愈加显得气势恢宏。雨打湿了雄浑的石柱和精美的石雕,敲打着皇宫的每一扇窗户,然后静静划落,仿佛丝丝追忆,让古老的宫殿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国王路易十四曾在这里夜夜笙歌,镜厅里王公大臣与贵妇名媛舞步飞旋。国王路易十六在这里被民众驱逐。凡尔赛宫曾被多次洗掠,沦为废墟四十载。这又让人想起有“东方凡尔赛宫”之称的圆明园。令人百味杂陈的是,在1860年的秋日,劫掠和烧毁圆明园的强盗里,有曾居住在凡尔赛宫里的法国贵族们的子嗣!60年后,西方列强在凡尔赛宫签订《凡尔赛和约》,由此引发“五四运动”。
从凡尔赛宫回来,天色已经完全暗淡。我们住在位于塞纳河左岸新区的一家小酒店,距离热闹的巴黎市中心还有相当一段路程,所以除了风雨声外,很是安静。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静静的塞纳河就在不远处流淌。窗外,几棵将近四层楼高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半掩着我眺望塞纳河的视线。它们已经被漫漫秋雨完全打湿,沉甸甸的枝叶在夜风里摇曳。我端起一杯刚煮好的咖啡坐在窗前,杯子里的香味儿已经弥漫了半个屋子。关于塞纳河左岸的一些断想,也随着咖啡的香气发散开来。
几百年间,“左岸文化”闻名于世,塞纳河边咖啡馆、啤酒馆、小剧场、书店和画廊的混合气味,濡染着来自世界各地急于实现自我抱负而又阮囊羞涩的青年。这些远道而来的拉斯蒂涅们,试图从塞纳河边的落叶中找到生机,从巴黎的秋雨中感受温润,他们鄙视生活在右岸的权贵们,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璀璨的霓虹深处。这让我想起了终南山的唐代隐士们。终南山距离长安很近,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很容易知道这些隐士的行踪,如果哪位爵爷或阁老打算招贤纳士,礼遇能人,只要乘跨骏马到城外的终南山转悠一圈儿,就能访到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许多杰出的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幸的,左岸艺术家们的状况也大抵如此。19世纪末,在巴黎有“诗人之王”雅号的酒徒魏尔伦,常常在塞纳河左岸的酒馆里狂饮苦艾酒,酒后赋新诗。毕加索混迹于左岸的时候,也是个落魄的穷小子,说得好听点儿,是个忧郁颓唐的青年流浪艺术家,他住的地方竟然是一处怪异而破旧的“洗衣船”。海明威在此瞎转悠时也只有20多岁,这个立志当大作家的美国小伙儿,身上一贫如洗,如璞中之玉,走在街上、坐在咖啡馆里皆无人识得。
遇上秋雨,最有诗意的莫过于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行走。20世纪30年代,国人曾把香榭丽舍大街翻译为“仙街”。若要选出欧洲第一街,恐怕非它莫属。秋雨中游人稀少,空旷的香榭丽舍大街显得脉脉含情。秋雨时急时缓,时疏时密,整条香榭丽舍大街正弹奏着雨中曲:伞顶上的是架子鼓,梧桐叶上的是沙锤,楼房檐下的是竖琴,脚下溅起的水花是跳跃的五线谱音符。
三三两两的游人围着星形广场前的凯旋门拍照,门洞里的无名烈士墓长明灯,在风雨中舒卷着红色的火焰。
秋雨蒙蒙,落在塞纳河游船的栏杆上、巴黎圣母院前的石阶上、红磨坊巨大的风车扇叶上,诉说着无尽的过往。
《光明日报》(2024年10月11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