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述往】

　　作者：杜卫东

　　文友小聚，忽听洪波兄说，上海文艺出版社原总编辑郏宗培先生已去世几年，心中不由大恸，忧伤如冬日晨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心田。其实，我与宗培只见过一面，且在四十年前。按说，这种擦肩而过的相识如晨风过耳，怎么会在我心中引发那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好几天了，他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闪现，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像一朵朵鲜活的杜鹃花，渐次绽开。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刚调到中国青年出版社，还是一名青涩的文学青年。一天，一位气度不俗的年轻人推开我的办公室房门。他三十出头，身量不高，头发浓密且带点儿自来卷，穿一件深褐色休闲皮夹克，脖子上斜搭一条红蓝相间的围巾。眼睛不大，很亮，双眸像是黑宝石，闪着深邃而热烈的光。听说我就是杜卫东，他伸出手，笑容从眼角和嘴边荡开。原来，他所在的上海文艺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五角丛书”——每本定价五角，涵盖文学、艺术、生活、体育和娱乐五个方面。偶然看到我写的几篇人物特写，他觉得内容新颖，想辑成一辑纳入丛书。这些稚嫩的文字能被一家颇有声望的出版社看中，我自然喜不自胜，忙不迭答应下来。宗培向我讲解了对书稿的要求，并对我的文章提出修改意见。

　　说着话，已近正午，宗培起身告辞。经过窗台上的一盆兰花时，他问我是否喜欢兰花，我点点头，他一笑，吟出郑板桥的两句诗：“此是幽贞一种花，不求闻达只烟霞。”如今想起来，恨自己少不更事，竟然没有留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顿便饭。送宗培走出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办公楼，他拍拍我的肩头，执意让我留步，我便停了下来，目送他远去。时值深秋，已有了凛冽的寒意，树上的枯叶被风吹落，随风飞舞，发出尖利的呼哨声。宗培下意识地竖起皮夹克的领子，系紧围巾，走出没几步，又回过身来，举起右手向我挥动。阳光下那个告别的姿势很潇洒——他的样子如同一尊石雕，铭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不久，特写集《外交部里的小字辈》摆上了新华书店的货架。

　　宗培也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下属期刊《小说界》的编辑，这之后，我将自己写的一篇微型小说寄给了他。刊出时，作品标注的是“诗化微型小说”，改动不少，比我的初稿提高了许多。宗培在写给我的信中说，这篇小说有诗意，为了拓展这一题材的审美疆域，他在语言和叙述上做了修饰，事先没和我沟通，请我谅解。作为一位名刊编辑，面对一个在文学道路上刚刚起步的写作者，他是如此谦逊，这令我感慨。

　　就这样，在人生的转角，我与美好不期而遇。想起宗培，我就会想到办公室里那盆绿意盎然而又淡雅的兰花。对他的感念从未淡去，它一直悬挂在我生命的枝头，像一只风铃，一有风吹过，便会叮咚作响。

　　说起来，上海算是我学习写作的福地。与《外交部里的小字辈》前后脚，我还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散文集。那时，我在中青社主要编辑青年修养读物，便尝试着写了一些相关主题的散文。后来突发奇想，把已经发表的几篇作为样稿，又列出一批想写的题目，投稿给上海人民出版社。我知道自己有些不自量力，但没想到，信发出没多久，出版社的编辑张志国和顾兴业便登门造访，说只要增补的文章达到样稿水准，就可以结集出版。

　　接连在上海出版了两本小书，我的“野心”瞬间爆棚，陆续向上海的《青年报》《解放日报》《文汇报》投稿。

　　后来，我见到了《解放日报》副刊的责任编辑许锦根。我以为他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沉稳长者，不想，年龄竟然和我相仿，热情、睿智，充满青春活力。主编《文汇报》副刊的作家肖关鸿，未曾谋面时也编发过我的自然来稿，还在他主编的《文汇月刊》上推出我的报告文学。多年后我在北京见到了这位一直让我感念于心的兄长，他质朴、谦逊，目光真诚且充满善意。我还偶遇过《文汇报》一位来京组稿的老编辑，他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四五十岁的样子，鬓角已有了些许银丝，匆匆一晤，不超过十分钟。我投给他一篇刚刚完成的纪实文学，不久便在《文汇报》连载。我只记得他姓徐，一直不知道先生的名字。

　　那是一段令人回味的岁月。驱散十年动乱的阴霾，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文学也如盛开的鲜花，在辛勤园丁的呵护下，温暖着时代的春天。

　　我有幸，在文学之路上蹒跚学步时，遇到了太多像宗培一样清澈如水的编辑，他们就像幽贞的兰花——幽，不求出名显达；贞，情愿做一片烟霞。当年，宗培看似随意吟出的板桥诗，不正是他心绪的自然流露吗？宗培的远行，让我眼前又一次浮现四十年前的那幅画面：他回过身潇洒地向我挥手，正午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的脸上、身上，像一块块闪光的金子，很是耀眼。

　　——那是宗培一个人吗？不，那分明是一个群体的剪影。

　　《光明日报》（2024年12月20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