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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艳蓉(中国矿业大学人文与艺术学院教授)
熙宁十年,苏轼移知河中府,至京城外,却临时被改知徐州,开始了近两年的徐州任职生涯。经历了杭州、密州之旅,苏轼在外放之路上对再仕京师逐渐失去信心,目光也开始从功济于时转向立言不朽。徐州也是苏轼思想态度和文学创作变化的重要时期,和湖州期一起深刻影响了苏轼的一生。
早在杭州任上时,苏轼还比较愉快,不仅与友人畅谈“钱塘景物,乐之忘归”(《与大觉禅师三首》其一),又自称“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只是本为暂避新党锋芒而自请外放,却长久无法回到京师,内心时而困苦,满心抱负无法实现。密州期间已有“病马已无千里志,骚人长负一秋悲”(《和晁同年九日见寄》)的牢骚,“宦游到处身如寄”(《至济南,李公择以诗相迎,次其韵二首》其一)的无奈。移任徐州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感慨:“去国已八年,故人今有谁?”(《次韵王巩留别》)多次表达思归情绪:“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春菜》)“不须揽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赠写御容妙善师》)密州、徐州的几次疾病,使他更生岁不我与之感,多次自称“老守”“彭城老守”“病守”。“吾生如寄”作为苏轼的重要人生观,也在徐州期间反复表达:“人生如寄何不乐,任使绛蜡烧黄昏。”(《答吕梁仲屯田》)“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过云龙山人张天骥》)
虽然此时苏轼的心态发生了重要变化,但他在任上并没有消沉萎靡,依然保持着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如上任之初,黄河泛滥至徐州城下,他带领徐州百姓努力抗洪,“劳苦纷纷”(《与范子丰八首》其三),甚至有“几已为鱼”(《与文与可十一首》其五)的生命之虞。但他以出类拔萃的聪明才干、不预不立的执政理念,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取得了卓尔不群的政绩:抗洪守城,筑木岸,建黄楼,访获石炭,劝农朱陈,等等。离任时吏民扳援,鞭镫割截(《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其一),可见苏轼在徐州政事的圆满与成功。林语堂《苏东坡传》总结说:“徐州太守的政绩已证明他是行动的人物,也是能干的办事人才。”
因为仕途不得意,苏轼转而追求立言不朽。他在《戴道士得四字代作》中说“挂名石壁间,寂寞千岁事”,可谓自言其志。他在密州建超然台,邀请文坛前辈司马光、文与可、鲜于侁等为作《超然台赋》《超然台诗》并将之刻石,固为如此。徐州黄楼的营建,更是他欲名垂千古的重要举措。他专门写信让文与可为黄楼绘以屏风:“辄附绢四幅去,告为作竹木、怪石少许,置楼上为屏风,以为彭门无穷之奇观,使来者相传其上有与可赋、画,必相继修葺,则黄楼永远不坏,而不肖因得挂名。”重阳那天,苏轼邀请名流参加宴会,其《九日黄楼作》“诗人猛士杂龙虎”自注云“坐客三十余人,多知名之士”。苏辙、秦观为作《黄楼赋》,陈师道写铭,贺铸作歌,苏轼亲书苏辙文刻石。他在黄楼上举办三郡之士鹿鸣宴,成为一时盛会。他也写诗反复歌咏黄楼,《送顿起》云:“惟有黄楼诗,千古配《淇澳》。”《送郑户曹》细数徐州古迹和名人,以表黄楼继踵之意:“水绕彭祖楼,山围戏马台。古来豪杰地,千载有余哀。隆准飞上天,重瞳亦成灰。白门下吕布,大星陨临淮。尚想刘德舆,置酒此徘徊……荡荡清河壖,黄楼我所开。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他还把描写抗洪成功得到朝廷嘉奖的文章《奖谕敕记》镂刻于石。舒亶斥其“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朋万九《乌台诗案》),恐怕是对苏轼有误解的。刻石非为反对新法,主要是其名垂后世的执念。
苏轼在徐州的文学创作延续密州期而又有新变。苏轼《答陈师仲主簿书》提及友人陈师仲曾为其编《黄楼集》,可惜已佚。据管仁福先生《苏轼徐州诗文辑注》统计其间可编年者,诗歌193首,词21首,文116篇,共计330篇。词作继承密州以来的清旷豪迈之风,如《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又如《永遇乐·明月如霜》“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后词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评价道:“东坡以龙骥不羁之才,树松桧特立之操,故其词清刚隽上,囊括群英。”苏轼还对词有新的开拓,其《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以联章组词写徐州地方风土人情,明人沈际飞评其句为“村落图”(《草堂诗余续集》卷上)。
苏轼此期的诗文内容丰富,风格成熟,并呈现明显的特点。一是古体诗比例增多。古体诗风格跌宕开阖,纵横古今,适于抒写豪迈超逸之气。苏轼之前的创作以近体诗为主。据笔者搜罗和统计,编年诗中倅杭期近体241首,古体82首;密州期古体35首,近体79首;徐州期古体102首,近体91首;守杭时近体118首,古体153首;黄州期古近体平分,各91首。惠州、儋州常和陶诗,亦以古体居多。可见,徐州期是苏轼从酷好近体到偏重古体的转折期。这种变化原因大概是心态变化而使其更倾向自由洒脱的表达。此外,徐州悠久的历史,丰富的古迹,也拓宽了苏轼的创作视野。
二是文章创作丰硕,名篇佳作为后世推许。记体文是最具文学性的文章体裁之一,苏轼文集载其作61篇,其中黄州五年才11篇,密州7篇,徐州却有9篇,是记体文创作最集中的时期。这些作品多为他人请托而作,苏轼却往往借题发挥,或说理或论世,有鲜明的思想性。如《放鹤亭记》以小题写大议论,说明人君不应留意于物,隐士方可轻世肆志。储欣评之“叙次议论并超逸,歌亦清旷,文中之仙”(《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一二),与密州作《超然台记》共开后期文章清旷之风。徐州期文章为历代选本选录者颇多。吕祖谦《皇朝文鉴》、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续文章正宗》、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乾隆《唐宋文醇》选录《眉州远景楼记》《庄子祠堂记》《三槐堂铭》《徐州莲华漏铭并叙》等诸多名篇。其中《徐州上皇帝书》随患补弊,富有识见,笔力雄壮,黄震评之:“及山川形胜、久长大计,区区于簿书期会之间者,可以观矣。”(《黄氏日抄》卷六二)《日喻》以巧妙设喻说明文道并重,茅坤誉之:“公之以文点化人,如佛家参禅妙解。”(《苏文忠公文钞》卷二八)《表忠观碑》更是连王安石都赞赏不已,认为“斯作绝似西汉”(《潘子真诗话》),浦起龙赞之:“长公碑版论譔,此最严重有体。”(《古文眉诠》卷六九)
三是讽喻时事作品增多,为日后“乌台诗案”埋下隐患。苏轼的这类作品,以针砭时弊来彰显其个人政治才能,是其不遇的一种情感“宣泄”,只是相对于杭州期以诗“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徐州期扩展到诗文词兼用。这恰好为新党所利用,其在熙宁三年至元丰三年的诗文颇受新党非议,此中杭州最多,徐州次之。据内山精也先生《“东坡乌台诗案”考》统计,徐州所作有《司马君实独乐园》《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等10首诗,《宝绘堂记》《滕县公堂记》《祭文与可文》《钱公辅哀词》等8篇文,及《喜长春》《洞仙歌·咏柳》两首词。这些作品的讽喻意味也更为浓厚和深入。
秦观《别子瞻学士》“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可见苏轼此时的号召力;苏颂《己未九月予赴鞫御史……以为异日相遇一噱之资耳》诗中自注载“前年高丽使者过余杭,求市子瞻集以归”,可知此时他的诗文已远播海外;再加上黄楼诗会产生的广泛影响,他已成长为一代文坛领袖。因此,徐州任职是苏轼颇为重要的人生经历。他在《江城子·别徐州》写道:“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徐州,即将去面对始料未及的政治风云变幻与人生变故。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10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