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
”按钮
【经典漫步】
作者:梁衡
鲁藜的诗《泥土》堪称经典。上世纪80年代初,我第一次读就记住了: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怕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插图:荣池
但是直到前不久,我才得知作者的传奇故事。鲁藜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发表了诗作,在延安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都有许多好作品,他还曾担任天津市文学工作者协会的负责人。在反胡风运动中,他被牵连入狱,妻子与他离婚。他孤身一人支撑,苦度残年。然而,有一个女子从没有忘记他。那是他早年认识的一个姑娘,叫刘颖西。那时,刘颖西已经结婚,她在报上读到鲁藜新发表的诗作,知道他已平反复出,便苦苦寻找。当他们见面时,鲁藜一脸风霜,已是一位步入暮年的花甲老人。刘颖西勇敢地说出埋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爱,表示要嫁给他。她坦诚地与丈夫商量,丈夫也很理解,成全了他们。这段经历给鲁藜增添了传奇色彩。
鲁藜的遭遇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却又夹杂了一点人生的喜剧。他既是一颗珍珠,又是一把泥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被踩入泥土,然而历史的浪花又把他冲刷出来,还世人一颗闪亮的明珠。
《泥土》是一首哲理诗。文学作品所创造的意境美,大致有三个层次,即形境之美(写景、叙事)、情境之美(抒情)与理境之美(说理)。不同文体各有侧重。诗是一种以抒情为主的文体,情境至上,说理并不是它的强项。
说到唐诗,无论李白的豪放还是李商隐的朦胧,都是情如江海,心意难平。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而宋诗相对来说就理多情少,常被讥为“味同嚼蜡”。如朱熹的《观书有感》,讲的是做学问的道理:“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老师刘子翚看到桌子不稳,人们用木片去垫桌腿,便写了一首咏物诗:“匠余留片木,榰案定欹倾。不是乖绳墨,人间地少平。”由这件小事而直呼人世间的不平。古诗中较有名的还有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现代哲理诗好的如臧克家纪念鲁迅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既然是说理,就要用逻辑思维,但这必然枯燥,于是又要回到形象思维上来,借助景物、形象创造出一个形境之美,寓理于形;如可能的话,同时也创造一个情境之美,寓理于情,这样才能“三步上篮”,收理美之效。抒情诗是借景(形)生情,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语);哲理诗则常借事、借物(形)说理,挖掘事物与理之间的联系。这就分出了抒情诗与哲理诗的微妙区别。抒情诗的“形”多为客观之形,自然之景;而哲理诗的“形”多为已经掺进了人的活动的“事物”。马克思说:“科学就在于用理性的方法去整理感性材料。”哲理诗就是从理性的角度来处理感性的材料,寓理性于感性。刘子翚描述用木片支桌,于谦提及开采、烧炼石灰,臧克家纪念鲁迅,这里面已经有了叙事情节,并注入了作者的情感。形情兼备,理呼之欲出。
因此,哲理诗又能细分为两种:一是单纯咏物,静态呈现,如朱熹讲的“半亩方塘”;二是既咏物又说事,动态叙述。当然,在咏物表形的同时最好形、情、理“三步上篮”,步步直击人心。如刘子翚、于谦、臧克家的三首诗都是由物(事)及情,进而达理。而理学家朱熹的那首诗就显得过于冷静、呆板了,说教味太浓,有点“嚼蜡”。所以,钱钟书编《宋诗选注》选录诗人80家,居然把大名鼎鼎的朱熹排除在外。
《泥土》一诗只有四句,物、事双咏,形、情、理三叠。作者用了两个鲜明的形象:珍珠与泥土。他又吐露了一件心事:宁愿做泥土为人铺路,而不愿做珍珠自恋、自诩。这是一种冷静的思考、深沉的情感,是他人生观、价值观的真实披露,在人品修养方面有强烈的感召力并兼有审美意义。我冒昧猜测,文学女青年刘颖西对鲁藜萌生爱意,也许就是这首诗让她怦然心动。思想产生共鸣,所以才会爱得那么持久。
《泥土》之所以打动我,是因为它指导了我的工作。我在上世纪70年代初入记者行当,中间换岗几年,70年代末回归,此后未离新闻岗位。在外行看来,新闻是一个很热闹的行业,记者走南闯北,被称为“无冕之王”,风光无限。在业内,谁又不想当一个名记者?于是抢头条、出风头,为出名而制造假新闻的事也时有发生。甚至有已得全国新闻大奖,却因造假被举报撤销的。在任何一个行业,名誉和金钱都是最难抵挡的诱惑。我在新闻出版署任上时曾主持评选全国年度十大假新闻,就是想正一下行风,回归记者的道德操守。
从深层探讨,这其实是个理论问题,涉及对记者职业的认知。记者并不是事件的主体,而是事件的传播者;记者不像作家那样可以编故事,而必须忠实于客观事件。这是一种职业道德。记者的出发点不应是自己出名,而是把客观信息报道好,待人物、事件出了名,记者或许能借光成名。就是说,你报道的人物、事件是太阳,你是月亮,你在借太阳发光。当时,我一看到鲁藜的这首诗,就如遇知音,引起共鸣,于是仿其格写了四句:
给记者
总想做一个太阳
就时时怕埋没了自己的光芒
把自己当作月亮吧,要发光
双手先捧起一个太阳
我把它作为座右铭提醒自己,后来年纪大了,讲课时又常作为赠语,提醒刚入行的年轻人。
一旦蕴含了哲理,诗在发挥审美功能的同时便有了一种理性的穿透力,飞出文学的边界,去启发各行各业的各色人等,这就是哲理美。当然,这也要看缘分,看读诗之人是否敏感,是否接受,所谓“接受美学”。后来,我沿着这个思路写了多篇文章,探讨记者的无我精神,即泥土精神、月亮角色。比如同样从事文字工作,作家写作时脑子里自然有一个追求名作、名著、名家的目标,而记者的第一追求是报道内容的社会效果。我曾经更具体地将记者的写作态度归纳为“为隐者立传,为无名者传名”“玻璃瓶装豆子”,尽量隐去作者的存在。
马克思在他的中学毕业论文中将人从事的工作分为两类:一类是为着自己的幸福,为自己而劳动;一类是为着别人的幸福,为别人而劳动。虽然二者最终都可以转化为社会财富,但出发点不同。也可理解为或者是珍珠,或者是泥土。他说:“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伟大的哲人、卓越的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的、真正伟大的人物。……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做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马克思的这一段话很经典,是他对人生观的诗意表达。
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那年的12月18日,中央举行了隆重的纪念大会,并表彰了全国改革有功的代表人物100名。各行各业都有,从经济学家到歌唱家、运动员,从厉以宁到李谷一、姚明。然而,这100个人里没有一个记者。我感慨良多,一方面为我们偌大的新闻界寂寂无闻而微微抱屈,一方面更深刻地体会到新闻工作者的确是为人铺路的泥土,是围绕地球转动的月亮。时我已退休多年,正好那年获得了一个“新闻教育良友奖”。在颁奖会上,我答谢词的题目就是《我们捧起了100个太阳》:
这100个人的成名,有哪一位没有我们新闻人的汗水,没有经过我们新闻界的报道、宣传、推广呢?信息社会,传媒时代,每一个名人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新闻手”,都站着一个新闻群体。凌烟阁上群英像,不问作画是何人。
采访对象是太阳,记者是月亮。他本身并不会发光。要发光吗?先要捧起一个太阳。40年来,我们捧起了100个太阳,国家进步,与国同欢,别无他求。平时甘为孺子牛,国有难时拍案起。这就是新闻人。
这时,距我第一次读到鲁藜的那首诗已经过去了近40年。鲁藜绝不会想到,他的这首小诗有一天会指导新闻工作,会伴随一个年轻记者一直走到职业的终点。而我相信,这四句诗所影响的也绝不是我一个人。这就是经典的力量。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