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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露天”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3-21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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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故事】

  作者: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

  一

  这个话头要从笆斗哥讲起。笆斗哥的父亲大名薄会钟,是我们的房东。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儿子叫笆斗,在东北阜新的煤矿上班。每次说起儿子,他都显得很骄傲,说笆斗的煤矿同河南的煤矿不一样,从地皮上挖下去就是煤,不用下井。

  笆斗哥回来的时候,会给邻居们带来好些蘑菇,说他自己闲时采的。这种蘑菇炖肉真好吃,大家会一直留到过年。听笆斗哥的话,好像东北大地到处都是大树,到处都是蘑菇和木耳。就在林海雪原里,隐藏着笆斗哥的阜新煤矿。当时,阜新煤矿老有名了,在我们东街那一带,谁不知道阜新煤矿呢?

  笆斗哥说,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新中国成立后建设的第一座大型露天煤矿。全国156个重点项目,有4个落户阜新,其中就有“大露天”。你就想啊,多少投入都给了这里,就是要把整个阜新打造成一个大工厂。

  笆斗哥说的大露天,是他们的口语,全名叫阜新市海州露天煤矿。都是现代化呀,笆斗哥上班都是坐车下去,再坐车上来。20世纪60年代,有几个人坐过汽车呢?那工作真让人羡慕死了。

  这次,笆斗哥是回来结婚的。

  ——新媳妇是哪里人?好看吗?

  ——你想啊,煤矿工人的媳妇能差吗?人家那是领国家工资的,还不百里挑一?

  迎新娘的车子是辆三轮,人坐前面,骑的人在后面。去时车子不能空着,就让我做了压车郎。等盖着红盖头的新媳妇坐上车,就由另一个人带着我。

  举行婚礼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新媳妇的模样。新媳妇就该是这个模样,像一颗红润的鲜桃。

  仪式结束,就有人拿着楝树果子,捏着黑锅灰、辣椒面向跑进洞房的新媳妇“进攻”,一时间欢笑和吵嚷把一切声音都盖住了。

  新媳妇抱着头,缩在床角,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反正人家得用摸了锅底灰的手蹭你的脸,用辣椒抹你的嘴,用楝树果子砸你的头——这是当年当地的风俗。

  我挤在中间,推搡着他们,偷偷替新媳妇出气,却不知何时也被人抹了一脸锅灰。

  第二天放学回来,我轻轻推开新媳妇的屋门。她正在屋里洗着什么,朝我一笑,说:进来吧!

  屋里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心爽。

  我已经知道,新媳妇名叫春桃。我想说春桃姐,昨天还是我给你压的车呢,却不好说出口。

  我看她曾被人抹黑的脸,早干净了,又像一朵新开的桃花。她也就比我大10来岁吧。

  此后没几天,笆斗哥就回东北了,留下一个新媳妇独守空房。

  春桃姐人很勤巧,一个人照顾公婆料理家务。她编的草篮子草垫子好看着呢,除自家用了还送人。多人居住的大院子总是干干净净,那是她一早一晚挥动扫把的结果。

  两年过去了。笆斗哥也就过年回来一次,多数时间,只是她一个人守着一间小屋。

  我从没听过她高声说话,更没见过她跟谁拌过嘴。即使叫鸡叫猪,也声音细柔得跟唱歌一般。这中间我发现她一个人偷偷哭过。那次她婆婆叫她,她就边抹着眼睛从屋里出来,边往婆婆的屋里走。房东大婶对媳妇一向都好。准是她一个人太想念笆斗哥了。

永远的“大露天”

插图:郭红松

  

  笆斗哥再回来,我们还是会去缠着他讲阜新,讲他的大露天。

  笆斗哥拿着一张5块钱纸币,说:你看这个大电镐,这么一下子,就能装满一辆大卡车。以前怎么不知道纸币上画着笆斗哥的大露天?大电镐旁边就是一列运煤的火车。

  笆斗哥说:咱这大露天,一共有7个这样的大家伙,当然还有各种小家伙。你就想吧,运煤的车子排起队,一辆辆、一列列不停地拉,能拉出多少煤!告诉你吧,咱一个海州矿的产量,就占全国十分之一。什么意思明白吧?所以咱的大露天是亚洲第一、世界第二。

  笆斗哥说,咱大露天全是机械化作业,光是挖掘机、翻斗车、电机车、蒸汽火车就有1000多台。那个场面,我们矿长说了,就像是大兵团作战。

  我们都听呆了。笆斗哥可真有本事啊,好像整个阜新煤矿,就是笆斗哥一个人的。好让人羡慕。

  笆斗哥讲话的时候,春桃姐就在旁边坐着,一边纳着鞋底子。春桃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笑容里,有自豪,也有爱慕。我看到,笆斗哥说话的时候,会往春桃姐那里瞅一眼,好像他不是说给我们,而是说给春桃姐。

  两人的目光一碰面,春桃姐脸一红,赶紧低下头去。我当时不懂,那目光里,两个人说了多少话呀。

  笆斗哥说:怎么样,我们的大露天好吧?春桃姐说:好你也不带俺去。笆斗哥说:别急,早晚会让你去,你不去,俺活儿都干不好!

  

  春桃姐终于到笆斗哥那里去了。

  她揣着笆斗哥给她画的乘车图,先是从小城朝歌半夜里出发。那种站站停的慢车,好容易到了北京的永定门车站。然后她再按照图上写的,坐20路公交车到北京站,办理转签手续。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春桃不时会急出眼泪来。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个人心慌,一个人承受?等到终于乘上了发往沈阳的火车,她在心里又笑了,快见到笆斗哥了。

  春桃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山海关,在东北大地上飞驰。

  春桃看到了连成片的玉米地,感觉东北真的像笆斗哥说的,无边无际。

  路途好远,好不容易到了沈阳,还得再倒车,而后才能到笆斗哥所在的阜新,春桃时常在心里念叨的阜新。

  在阜新,春桃看到了采掘机,那个跟5元钱纸币上一模一样的大家伙。在超大的矿坑周围,是数不清的铁路和公路网,火车吐着粗气,汽车发出野性的轰隆声,在其中穿来穿去,日夜不息,把阜新的煤炭和阜新的好名声运往四面八方。

  春桃知道,那里面有笆斗哥的热情和汗水。

  笆斗哥领着春桃看了一场电影,大礼堂好气派,还看了一场中国煤矿文工团来慰问一线职工的演出。

  笆斗哥给了春桃一张票,让她去职工浴池洗澡。春桃拗不过就去了。里面有大池子,还有喷头,春桃好害羞,长这么大也就去过小城的澡堂,那里人多光线暗,哪里像这般宽大敞亮。洗完后还要经过一个地方,被蓝光照一照,说是消除细菌。

  春桃说,笆斗哥太幸福了,怨不得笆斗哥不想家呢!

  笆斗就不好意思了,觉得对不住春桃。他总是跟春桃写信说忙,国家建设都等着这些煤炭呢,要不断地加班。春桃总是独守空房。笆斗哥他们这么多人,忙起来哪里知道孤单呀,何况还有这么好的待遇,笆斗哥怎么能懂得春桃的幽怨?

  春桃姐在这里认识了好多姐妹,她们都那么有文化,明事理。后来春桃知道了一首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阜新在辽宁西部,这首诗说的就是自己啊。

  只是这个地方太远了,来一次那么不方便,回去一次也是不方便。春桃就不想走了,要留在笆斗哥身边。

  春桃姐回来给我们讲这些时,再次让我们听呆了。后来,春桃姐还真被笆斗哥带走了,那是我搬家前一年。春桃姐走的时候,挨个跟大家打招呼。

  春桃姐走了以后,就落雪了,想着春桃姐的阜新也一定落雪了。

  

  多少年,阜新都在我的心里藏着,那是一种长久的艳羡与向往。终于有了一次到阜新的机会,已经是2024年的深秋。

  10月了,东北大地还开着粉红的喇叭花,在那些发黄的叶子周围,显得格外可人。

  我打听阜新煤矿,说已经停产了,停产的原因是它做出的贡献太大,把自身掏空了。

  海州露天矿2005年关闭后,留下了长4公里、宽2公里、深350米的巨大矿坑,相当于38个北京故宫的面积。

  那个用于露天采装生产的99号电镐,从海州露天矿建矿到关闭,一直是先进包机组。挨着电镐的是爆破穿孔的170号钻机,钻孔深度能达到17米。那辆上游型939号蒸汽机车,每次载煤十数吨,不知一趟趟地拉出多少煤。

  还有推土犁、电机车,个个都是巨无霸,满身的伤痕,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矿坑边上,我看到的深度有70米,排列在下面的翻斗车,小得像儿童玩具。如果再往前站在70米的边缘往下看,还有280米深。

  一座座水塔,在荒草间昂扬矗立。蜿蜒的环形公路、古老的铁路、生锈的信号灯、十字指示牌和没有损坏的工房与设备,仍然透显着当年浓烈的工业气息。

  海州露天煤矿,半个多世纪以来为我国经济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累计生产煤炭2.44亿吨,完成工业产值近百亿元,创造了新中国乃至世界的多个第一。

  现在,硕大的天坑空空地对着天。它陷入了孤寂,陷入了回忆,看了让人感动。

  层云翻卷,一些阳光从中间打下来,一直打到坑底。这里那里,一些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那是燃烧不尽的煤矸石。

  人们不忍让它就这么空在那里,要把它变成一个公园,变成一座博物馆。为了改变环境,人们把矿坑周围做成梯田的形状,每一层都种上花树。渐渐地,树木和花草在它的周围集聚起来,舞蹈和歌声在它的周围摇曳起来。

  更多的是那些老矿工,他们总是回到这里走走,摸摸曾经用过的老物件。整个大露天,都融入了他们的生命。

  一位老矿工告诉我,因煤矿而建的总医院,是阜新最好的医院;矿业学院,成了辽宁工程技术大学,核心专业仍然是采矿。

  我很想找到笆斗哥和春桃姐,打听了很多人,都没人知道。那些走来走去还有舞动的人里,有他们的身影吗?即使有,也认不出来了。

  那位老矿工说:你找哪个春桃,俺们这儿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六个,年龄倒是跟你说的差不多。但是你得告诉我她姓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春桃姐姓什么。我说:她丈夫叫笆斗。老李又摇头了,说从来没听说过。

  说是河南人,可当年到这里来的,全国各地的太多了。

  陪同我的人说,你说的春桃姐也许进了大集体,矿上为解决家属就业问题,成立了集体性质的公司,女工们每天都是拿着耙子、筐子等四大件,去矸石堆里捡煤。那些年里,她们从煤矸石里捡出的煤就有好多吨。哦,那里有春桃姐吗?

  我相信,那位朝歌女子,到哪里都不会落后,一定会博得阜新人的喜爱。再次回首那个大矿坑,它是另一种形式的纪念碑,铭刻着阜新这座英雄城市不朽的奋斗史,铭刻着海州露天矿工的辛劳与奉献。

  是呀,从大露天获取光荣和信念的一代代阜新人,仍旧没有停止他们的脚步,正在努力铸造新的辉煌。

  离开的时候,车子穿过太平区,穿过煤城中路、煤城东路,穿过大火车道和小火车道。垂柳依依,披拂在道路两边,阳光洒在河中,粼粼波光,映照着阜新,难忘的阜新。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1日 14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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