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
”按钮
【考古中国】
作者:郭京宁(北京市考古研究院院长、考古项目负责人)
今年春节期间上映的《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讲述了商周更替、武王伐纣的故事。历史上,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在今北京地区分封诸侯国。这就是燕山南麓地区目前已知面积最大的西周遗址、被学界公认为西周燕国都城和始封地、北京地区考古发现最早的城市遗迹——房山琉璃河遗址。
青铜作册奂器组合
无心插柳偶遇燕都
《史记》记载,西周初年周武王灭商,封召公奭于北燕。这是文献中关于“燕”最早的记载。但北燕到底在什么地方,学人却长期求索而不得其解。清朝末年,河北涞水张家洼出土了一批邶国的铜器,王国维曾以为邶即是北燕。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则认为北燕在河南郾城,而另一位史学大家陈梦家在他的《西周铜器断代》中干脆作出了“西周时代燕国的都邑所在不易考定”的结论。
1945年,房山的琉璃河水泥厂准备恢复生产,便向中国银行贷款。银行经理吴良才与厂方商谈途中,经过董家林村,看到地面有不少陶片。他出于对考古的浓厚兴趣,就捡了一大包,并拿给当时在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工作的苏秉琦先生看。苏秉琦先生是我国老一辈考古学家,对西周陶片很是熟悉。看到这些陶片,他立即断定是商周的东西,无奈时局动荡,考证之事便搁置了。多年之后,苏秉琦先生在回忆这件事时总说,如果没有吴先生的发现,也就不会有几十年后琉璃河遗址的发掘。
琉璃河遗址墓葬出土的马辔饰
在北京考古史上,琉璃河遗址发掘次数之多、时间之长,仅次于周口店。1962年夏,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的苏秉琦,在安排学生实习时,考虑到外省条件艰苦,又想起当年吴良才提供的线索,就提出去房山进行考古调查。巧合的是,邹衡先生当时也在房山区刘李店、黄土坡、董家林村一带进行调查并试掘。他仔细整理出土的陶片,认为燕国的始封地极有可能就在琉璃河。
从20世纪60年代起,琉璃河遗址由多家单位进行了五次大规模考古发掘,发现了西周早期的城址、墓葬、宫殿居址等。1973年对黄土坡墓地的发掘,是北京地区第一次科学发掘的西周墓地。在贵族墓和车马坑中,多件铜器铭文提到“匽侯”,对确认遗址的性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1986年11月29日,考古队收工的前一天,M1193号大墓正发掘到底部。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天空飘起雪花。为了赶在土壤封冻前将墓葬清理完毕,考古人员加快了速度。不过当看到直径三米多的盗洞直达椁室时,大家的心都拔凉了。果然,墓室内的大多数随葬品已被盗墓者掠走。
负责墓底清理的工作人员眼前一亮,从墓坑东南部的泥水中发现了两件完整的有长铭文的青铜器物——铜罍和铜盉。这个发现使大家倍感兴奋,忘记了天上飘下的雪花和脚下冰冷的冻土所带来的寒意,欢呼雀跃。
两件铜器锈蚀严重,加之从墓底取出时被泥水包裹,工作人员决定先放入工地库房,待墓葬清理完毕后,再进行修复处理。两个月后,经专家除锈修复,这两件器物面貌“焕然一新”,并立即名声大振,被列为国宝级文物。两件器物的内壁和器盖上都有铭文43字。铭文内容相同,只是行款稍有差异。铭文讲述了迄今发现的“燕”国最早的由来,其中“令克侯于匽”被认为是解决遗址性质问题的关键。根据铭文,这两件青铜器被命名为“克罍”和“克盉”。
琉璃河遗址墓葬中出土漆器上的三角纹饰
对于墓主人的身份,多数学者认为“克”为燕侯的名字,将其推断为燕侯克。如按这种理解,铭文的大意可以翻译为:周王说,太保(周初三公“周公旦、召公奭、姜太公”之一,地位十分显赫,是周王身边的重臣。),你用盟誓和清酒来供奉你的君王。我非常满意你的供享,令你的儿子克做燕国的君侯,管理和使用那里的人民。克到达燕地,接收了土地和管理机构。为了纪念此事,制作了这件宝贵的器物,并刻铭以记之。
实证北京建城历史
抛开墓主人是谁这个问题,从“克罍”和“克盉”铭文的字里行间可以肯定的是:琉璃河为西周燕国的始封地。因此,可以证实北京建立城市的历史至迟为西周初年。从汉蓟城到魏晋隋唐的幽州城,从辽南京到金中都,从元大都至明清北京城,再到近代的北平,北京几度作为京畿重地。
那么,作为目前已知北京建城史开端的燕都,具体于哪一年建立?天文学或许可以告知我们答案。据《史记》记载,周武王十一年灭纣,同年封召公奭于北燕。武王伐纣的年份,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问题,至少有40多种不同的结论。从西汉末年学者刘歆、晋代学者皇甫谧到近代学者唐兰、陈梦家,以及日本学者水野清一、美国学者倪德卫、夏含夷等,都推算过武王伐纣的年代。
琉璃河遗址出土的卜骨
1976年,陕西临潼零口出土的青铜器利簋上的铭文记载,武王克商时有哈雷彗星出现,为推断武王伐纣的年代提供了重要的线索。1910年哈雷彗星曾出现过,按照哈雷彗星76年出现一次的规律,天文学家从1910年倒推,到第40次是公元前1057年。再结合《尚书·召诰》《竹书纪年》等文献的记载,研究者们将公元前1045年定为武王伐纣之年,即燕都城的始封之年。后来,“夏商周断代工程”根据天文推算、文献、金文历等学科的综合研究,确定公元前1046年为武王克商之年。总之,武王克商大致在公元前1045年前后,据此推断,2025年为北京建城3070年。这一成果成为北京城市发展总体规划明确北京城市发展史3000多年的依据。
琉璃河遗址的发掘,对周初封燕问题的认识,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不但指明了《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的“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奭于北燕”中北燕封地的具体位置,还展现了最初的“北京城”长什么样。
琉璃河遗址以往发现了一重城圈,城址范围约为60万平方米。部分学者推测存在外城,但缺乏考古实证。2019年以来,北京市考古研究院联合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联合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等多家单位,重启了琉璃河遗址考古工作。本次考古工作首次明确了琉璃河遗址外城墙和外城壕的存在。外城墙位于北城墙以北约350米处,与内城北城墙方向一致。外城壕北段位于外城墙以北三至五米开外。外城壕东段折向东南,与北段之间呈钝角。根据外城壕位置推测,城址规模可达百万平方米。碳十四测年显示,外城壕使用于西周早期,西周中期前被废弃。外城发现证实琉璃河城圈结构至少为双重,突破了对西周燕都城市复杂性的传统认知,为探索早期国家形态与都城制度提供了关键线索。
青铜器克盉上的铭文
破译燕都墓葬密码
2021年琉璃河遗址M1902出土了一批青铜器。青铜器的主人是“作册奂”,“奂”是他的姓名,“作册”是他的职业,类似史官或书记员。作册奂器上的铭文“太保墉燕”,明确了西周燕都的筑城者为太保召公奭。在常规测年工作的基础上,我们还进行了高精度定年的尝试,对M1902墓主的骨骼、牙齿样品及墓内各类动植物遗存分别进行了取样和碳十四年代测定。基于人体不同类型骨骼和牙齿的生长发育时间以及组织更新速率差异,建立起单个墓主个体的“人骨系列样品”模型,计算得到墓葬形成年代的最大概率区间为公元前1045年至公元前1010年。这种样品选择和模型设计首次系统应用于年代学研究领域,是高精度定年工作的重要创新。结合墓内随葬青铜器“太保墉燕”的铭文,该年代结果让我们对燕国始封年代及燕都建城历史的认识更进一步。
本次考古勘探共计80余万平方米,发现西周时期夯土基址、灰坑、墓葬等各类遗迹930余处。新勘探出了多处小型平民墓地,呈团块状广泛分布于内城外东侧、北侧。首次在城北方向发掘西周中期平民墓地,33座小型墓葬均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墓向绝大多数为南北向,葬具多为单棺,少数为一棺一椁。墓主人男女皆有,绝大多数为成年个体,葬式以仰身直肢葬为主。随葬品多为单鬲或鬲、簋、罐的陶器组合,仅一座墓随葬铜锛、凿。部分墓葬在腰坑内或在填土中殉狗,有随葬动物左前腿的现象,具有较为浓厚的商文化因素。
城北墓地排列有序、保存良好。本次工作对其进行了人类全基因组高分辨率亲缘关系鉴定,成功获取了36例样本的全基因组数据。研究发现,12个男性个体中的9个个体的Y染色体单倍型一致,而18个个体中共有9种不同的线粒体单倍型,表明他们来自不同的母系祖先,因此判断该墓地的家族关系是以父系遗传为纽带的。
我们从这片墓地中辨识出一组四代家族,可复原兄弟三人及其妻儿的亲缘关系。每个核心家庭埋葬相对集中,兄弟三人的家庭埋葬位置接近,推断其生前的社会基层组织单元应是一个较为完整的拓展家庭。研究还发现一对夫妻存在三级亲缘关系,属于近亲结婚现象。还有一例30多岁的成年女性人骨,她没有外嫁,而是埋在了自家的墓地里。这例女性人骨存在严重的脊柱侧弯现象,可能是导致她一生留在家族中的原因。本次高分辨率的古DNA研究工作,是商周考古领域的首次尝试,在复原古代家族关系、研究古代社会结构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琉璃河遗址同时发现有城墙、城壕、大型夯土建筑、祭祀遗迹、手工业遗存、青铜器、甲骨文等重要遗迹遗物,是目前发掘时间最长、规模最大、内涵最为丰富的西周封国遗址,是北京三千余年城市文明的有力见证。未来,期待琉璃河能带给我们更多惊喜。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30日 11版)